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渎神

郑络予 发表于 2024-05-31 23:00:34   阅读次数: 3608

      “你简直搞砸了一切!”

      面对馆长暴怒的话语,他只是偏过头去默不作声。灰色的四壁与白亮的灯光形成鲜明反差,刺得他眼生疼,更让这狭小的房间与审讯室别无二致。右上角开着一扇窗的位置,他觉得可以挂上一幅画。

      他平静的目光穿过房间内的低气压向窗外望去时,好似一把利器划破帆布。这是一片灰色的街区,所有的楼房有着相同的格式。从左数第二排直走下去,终于能瞥见一处教堂的尖顶。教堂的西面不远有一所闻名世界的美术馆,恢宏大气的建筑风格显得与周边不在同一图层。但它后门衔接的那条巷子,是最阴暗逼仄的,如同深沟。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个街区的情形。他依稀能够想象自己在制服外套上兜帽,背着琴匣,步伐迅疾却不显仓促地走出那深沟,跳上吉普车。车里放着重金属音乐,驾驶座上的西班牙人朝他咧开嘴,露出微黄的牙齿:“交接得怎 么样,伙计?”

      “还算顺利。”他把琴匣取下的同时,车已经一脚油门飙了出去,驶入大街。他从琴匣里拿出了简易维度编织膜和一只被白色亚麻布潦草包裹着的东西。哼着歌的驾驶员瞥了一眼,笑着骂了句脏话:“简直罪过!这便是他要的货?你就这样包装这件每日上千万人抢着看的艺术品?”

      他置之不理,随手将亚麻布揭开,露出油画凹凸不平的表面。画上的纹样他也在电视上、书籍上看到过,大簇大簇鸢尾花,涂抹着调制的古怪紫色——也可能是褪了色的缘故。他看了一会儿,不知其好在哪里,于是用手触摸。“这可是世界名画。”驾驶员再次提醒道,“是那个叫什么……那个自杀了的画家画的。”

      “我分辨不出这和涂鸦有什么区别。”他淡谈地说。

      “闭上你的嘴吧,你懂什么叫品位?”这位西班牙人再次哈哈大笑,关掉重金属音乐,吩咐道:“嘿siri,《河岸鸢尾花》的作者叫什么名?”

      官方的女性嗓音从善如流地报出一个较长的法文名字,随后开始介绍其人生平。“1835年夏出生于法国枫丹白露的一个贫穷艺术家家庭……”他听得漫不经心,“1854年,进入巴黎美术学院学习,他试图通过正统的艺术教育来获得认可。然而,学院的教育方式和评审标准与他的创作理念格格不入,他的作品在学院展览中屡遭忽视和嘲笑。”

      西班牙人突然叫骂起来。他向后视镜中看去,七八辆警车闪烁着威胁意味的红灯,穷追不舍。

      “1857年,在巴黎的一个小型画廊举办了自己的首次个人画展。由于缺乏知名度和宣传,画展几乎无人问津。”他们的车一个急转弯拐入小径,暂时甩下了警车,他觉得鼻染骨撞得快断了。

      “1862年回到枫丹白露,靠家人的资助度日。精神状况开始恶化。他时常陷入幻觉和妄想之中,创作出一些更加怪异和令人费解的画作,包括其代表作《落单的舞者》……”

       一个下坡。西班牙人皱起眉:“刹车好像失灵了。”他狂躁地不断踩着刹车。“1863年,创作了一系列著名风景画,突发精神疾病……”眼前的景象仿佛直直朝他们袭来,放大后再放大,最后随着猛烈的撞击成为空寂。好像有爆炸声,好像有鸣笛声,好像有清脆的碎裂声。

      “1865年,精神病再次发作,于巴黎的一个破旧公寓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该死!”他咒骂了一句,就失去了意识。

 

      馆长冷笑了一声:“你是贼,是罪人。你毁了无价的馆藏,艺术史上的珍品,原本不配有任何赎罪的机会。”

      他一直如此,面对老者慷慨激昂的演说无动于衷。“你可知道那幅画的地位?绝无仅有!人们透过它,窥见不只是独特的技法,还有他在绝望和恐怖中挣扎、对艺术的热情却始终不渝的崇高的精神品质。是痛苦成就了他!”

      “是痛苦成就了他……”他破天荒开了口。

      “艺术的神明,生来就应该遭罪的,这是他的使命!”老者眼中好像燃起了最炽烈的火光,“你为什么没连同那幅画,一起在车祸中变得粉碎?”

是啊,他为什么没有呢?

      车祸后,画戏剧性地成了一具遗骸,而他却艰难地在消毒水气味中睁开眼睛。一系列透明的管子把他的视野伸缩扭曲,目之所及都隐隐如同鸢尾花狂放的长势。

      肉身固定在白色床单上的那个月里,他的名字却已在各大媒体的报导中游历了一圈,骂声纷至沓来。同样被痛斥的还有他使用维度编织膜的卑劣作案手段。

     “我们认为七年有期徒刑是远远不够的,”一位须发皆白的学者在一条视频里颤抖地说,“如果是别的画作尚可,但《河岸鸢尾花》,赛洛特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堪称那个时代的艺术标志,令人痛惜……”

      一位自称是艺术学院学生的女子则发表长文:“他没有为他的行为付出足够代价!”

 

      粒子化时空穿梭技术建立在前沿的量子力学与相对论理论之上,涉及人体微粒化、量子纠缠准备、时空隧道构建、微粒穿越与重组以及稳定性检测与调整等多个关键步骤。

      需要明确的是,这项新开发的技术从未经过任何试验。粒子化过程中的能量波动可能导致个体信息的丢失或混乱,任何微小误差都可能对个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作为罪人和一切祸根,他冒这个风险似乎并不与人道主义相违背。审判的最后,政府和协会命令通过这项技术将他传送到1860年的法国,以赎罪的名义将这位伟大艺术家的画作原封不动地带回到现在时空。

      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再睁眼时真的顺利来到了枫丹白露。意识像是在水中浸泡了很久,长出了毛边,回忆随着晾晒才渐渐明晰。这是一家十九世纪的酒馆,他的状态同一众醉鬼显得别无二致。

      他抬起头,身边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将酒瓶重重地摔在地上,大步离开了。一位侍者走来,向他索要付款。他是只身来到这里的,人们把他当作浪费技术资金的试验品。他的目的仅在于找到该死的艺术家,让他画出鸢尾花的画作,再不惜一切手段把画弄来,弄回到三百多年之后的艺术馆。这样,便得以被赦免。

      侍者与他陷入僵持,他以一贯的淡定态度打量酒馆里的每一个人。在角落里,他不怎样费力地找到埋头作画的年轻人。这便是艺术家,一头勃艮第红色的乱篷篷的发,格外引人注目。

      他站起来,向角落走去。他的目的性很明确,直接凑到艺术家身后,看他画板上的颜料。艺术家抬起了头,他眼窝有些深,下巴瘦削,眸中透着厌世,与人们所猜测的形象相符。

      看见艺术家正在画的,他失望了。这是《午夜酒馆》。离他想要得到的《河岸鸢尾花》,还有整整两个月时间。

      对上艺术家的目光,他故作轻松地扯出一个笑容:“朋友,你作证,我刚刚没在这里喝酒对不对?”

      画家的画上的确只有七个人,他刚刚所坐的位置是空的。于是画家垂下眼,用法文说:“对。”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作画。

      侍者惊愕地说:“精神病吧!”

      艺术家听到这话,受冒犯一般重重皱起眉,背起画架就要走。他的作画工具很简陋,故而随手一抓就收好了。

      他连忙跟上艺术家的步伐,走出酒馆的门去。天上挂着稀寥的星,彼时正是午夜。

      “你还没付账呢!”他同艺术家搭话。

      “我从不在那儿喝酒。”

      “只是作画?”艺术家没有回答。

      “好吧,”他宽慰地说,“可是我见你还没画完呢!”

      “我从不需要对照着原样画。”艺术家说,这回语气中带上了几分骄傲。

      “你画这些画做什么?营生吗?”他故作打听状。

      艺术家顿住了。良久,才有些窘迫地说道:“到目前为止,还一幅也没卖出去过。我想我大概不是为此画的。”

      他们一前一后在夜雾中行走。艺术家沿着一条河径直向前,微黄的街灯在河面上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影。河岸杂草丛生,或许有鸢尾花开在这里。经过一个桥洞时,脚步声更加清晰,并带上了空心的质感。

      对于他莫名的尾随,艺术家一定抱有戒备态度。艺术家只身住在出租公寓里,很少社交。而那阴鸷压抑的气息又让人无法生出和他搭讪的念头。

      想及此处,他开口道:“我对你的画作很感兴趣……你知道,我喜欢收藏一些艺术品。只是近来我手头并不宽裕……”

      艺术家脚步停住了,有些惊喜地回过身,目光中却带着不可置信:“你打算买我的画?”

      神不知鬼不觉,他就应了下来。他其实不打算花太多时间与艺术家周旋,也不想了解其余的画作。他身上带有一点黄金,这种金属在他的时代已经严重贬值。对于十九世纪的法国,经过换算,可以换取供他生活两个月的法郎,并没什么多余。

      然而当他懊悔时,艺术家已经在出租公寓狭窄的书桌上码放了许多得意的作品。几张是静物,几张是风景。他这样的艺术门外汉,也辨认出一两张世界闻名的作品,与《河岸鸢尾花》有着相当的地位,在美术馆里接受形形色色的朝圣,各种痴迷的目光。但是此时,它们只见过艺术家为生计而担忧的愁眉苦脸。

      艺术家的这些画加起来总共也不过几百法郎,每一幅的背后却又隐藏着天文数字。对于他,一个爱财的窃贼来说,这么多财富近在咫尺。但他想起“尽量不要改变历史”的忠告,这些画最后都辗转在收藏家手里和拍卖会中。于是他要了房间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线稿。即使这张线稿,也被后人极尽吹捧。

      艺术家对于他的选择疑惑不解,但没有多说什么。

      接过画,他觉得自己应该略作评价。他搜肠刮肚:“呃……我很喜欢这张作品。构图独特,笔触有力而不刻意,我可以从中感受到你想表达的情感。与如今那些过度追求精致的刻板画作大不相同。说真的,你的风格一定会被历史所铭记。”

      艺术家苦笑着说:“谢谢,但愿如此。”

      他忍不住问:“你觉得自己的画怎么样?”

      “谈不上伟大,但是也算得上高贵。”艺术家沉思,“比别人看来要高贵,总之不能用那么低廉的价格来衡量。”

      在这个艺术家三十几年的短暂人生里,几乎没有受到过任何的肯定。他对艺术的坚持使他穷困潦倒,孤立无援。

      “你要知道,”他对艺术家说,“画作是不会消失的。现在的人理解不了的东西,最后总是会被发掘出价值。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漫长的等待,可能会比你的一生更为漫长。”

      “会有人狂热地临摹它,会有人不惜血本买下它,会有人将它奉为神祇,也未可知。”

 

      “为什么要‘救赎’他?”馆长最终平静地问。

      他语气理所当然:“因为他配啊。他背负了后世这样多的虚浮的盛名,作出这样伟大的成就。可他的人生却短暂、充满磨难而没有幸福,这凭什么?”

      “你的所谓救赎,不过是摧毁了他的不朽。”馆长摇摇头,“凡人救赎神明?是渎神啊!”

      在那短短两个月里,他和艺术家几乎无话不谈。在枫丹白露的出租屋里,他们一个说着事实,一个听着幻想,如同不切实际的疯子。但艺术家显然被他鼓舞了,脸上日益生气蓬勃。

      最终,艺术家向他宣布了一个喜讯:“我将会到艺术学院里学习,全力提升我的绘画技巧,以创作出更好的作品留与世人!”

      艺术家取出一幅画送给他:“朋友,你说得对。我们穷尽一生,也未必能领悟“不朽”的含义。谢谢你让我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他接过画,那就是他想要的《河岸鸢尾花》,却与他印象中的大不相同。线条不再粗犷扭曲,着色也不再乖戾深沉。那些鸢尾花在阳光与波光之下,显得如此委婉宁静,美仑美奂。

      “他完全失掉了自己的风格!他美术馆中的每一幅作品,都成了学院派,我们看不见疯狂,看不见绝望,也看不见他的精神病!”馆长说。

      可他总算卖出了画,变得小有名气,精神病也没再发作。用所谓不朽,换得俗态的温饱、爱情、希冀、幸福。这不值得吗?

      渎神还是渡神,只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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