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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蝉鸣,我就回来

某不知名的桑椹 发表于 2024-05-12 11:03:49   阅读次数: 3456

杭州的树是别有风味的。

树上载着亚运的梦想,树下歇着疲惫的跑者,而树里,则是蝉与他的那个夏天。
  他说,他不想成为太阳,那太耀眼了,我没法好好看着他;他不想成为月亮,那太寂静了,我会在夜里害怕;他只想变成蝉,讲述那个夏天的故事。
  他说,如果找不到他了,就闷着头跑下去,直到听到蝉鸣。
  他说,“听到蝉鸣,我就回来。”
  那是几年前的故事。我在乡下居住,吵着闹着要奶奶带着出去玩,奶奶哪知道什么好玩地方,就带我去常去的菜场买我喜欢吃的,我一个不高兴,就学起百丈禅师,索性来个“一日不游戏,一日不吃饭”。
  凭管奶奶怎么劝,我就是卯了劲的将脸蛋死死的挤在一起,双手叉腰,生闷气。
  陈叔,奶奶的朋友,在这卖鱼时,恰巧看到了难堪的奶奶,掐掉了嘴里的烟,走了过来。
  陈叔是个好眼力见,到了奶奶面前,话还没说上一句,就一副知晓真相的表情,笑嘻嘻的看着我,口袋里拿出一包巧克力塞进我嘴里。巧克力的确是危险的武器,轻而易举的攻破了我的心理防线,紧凑的脸颊释放开来,看着陈叔,伸手还要。
  奶奶觉得不好意思,和陈叔聊了几句就要拉我走,我偏闹别扭,就是不走,陈叔朝我使了个眼色,说道:“阿婆,你孙子这是憋闷了,我带着出去玩一圈就不犯这别扭了。”
  奶奶本想推辞,拗不过我,在笑声中,我坐上陈叔的摩托离去。

“叔,我们去游乐园吗?”

“呃......差不多,是属于我和我爸的游乐园。”

我兴奋起来。

“激情盛会和谐亚洲,我们来打拼”

“亲切的问候,和谐一家亲”

“ 亚洲兄弟和姐妹,心梦在一起......”

一路上,陈叔唱着亚运歌,我唱着儿歌,蝉鸣声时不时掺杂进来,摩托车开过田间,留下带有机油味的歌声,农夫们擦擦汗,不禁感叹:“夏天到了,夏天到了啊!”

陈叔说的游乐园靠着一条小溪,很凉快,我的心也凉了下来。

“旋转木马呢?过山车呢?蹦蹦床呢?这算哪门子的游乐园!”我气呼呼的盯着陈叔,本以为他会因为欺骗一个单纯的孩子而内疚。

但他却释然了.......

“我和我爸在这玩了一辈子,也许会比你说的游乐园有趣些?”

一眼望去,四周是一片绿,俨然没有游乐园里那种欢快的儿童音乐,刺激的过山车、大摆锤,而神秘又诱人的冰激凌店更不用说了。我那稚嫩的脸绷得紧实,摆出一副“你欺骗了我”的不爽感。

陈叔拉起我的嘴角,给我摆出一个笑脸。接着,拉起我的手,沿着小溪向乐园深处走进。乐园的深处更加神秘,荆棘遮掩住了前方的景象,向前走的每一步,都似乎步入了一个新的空间,我有些胆怯,陈叔却越走越快,没有丝毫的陌生,我越来越跟不上他的步伐。草丛中忽然窜过一条蛇,我害怕的大叫一声。

“怎么了?”陈叔回过头来,我这才发现他居然闭着眼睛在走路。

我十分震惊,蛇在草丛中穿梭自如,就像是掌控了大自然一样,陈叔也如此,闭着眼睛的他似乎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感受大自然,理解大自然,自如的穿梭大自然。

我拉住陈叔的衣角,跟着他越走越深。

爬过最后一道树丛,俨然一片大不相同的景色映入眼帘。小溪分流开来,沿着三边展开,小溪边是鹅卵石堆起的石子路,好像有人修整过,所以并没有令人感到硌脚,反是异样的舒服。

陈叔脱下外套,帮我撸起了袖子,“从这开始,我们慢跑过去,真正的乐园,还在那边。”

我顿时想逃。说起运动,在我看来无非是天底下最无聊、最无意义的事了。

“我要回家!”

“跟上我的脚步,太慢可是会迷路的。”他装作没有听见我的话,自顾自的跑着。

我既愤怒又害怕,不情愿的迈开沉重的脚步,跟了上去。

回头已经看不到起点,头因疲劳而压得越来越低,整个人弯曲的犹如濒死的老妪,正当我快倒下时,讨厌的声音传来:

“把头抬起来,脚步放轻一些,手臂摆小一点,我的意思是,不要看着眼下的路奔跑,路可能会错,但溪流的清凉、微风的香草味、蝉鸣的知了知了声总会指引你到达乐园。”

哪顾得上那么多,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此刻只想着赶快跑到头,然后叉着腰大骂陈叔这个骗子一顿。

“看,好漂亮的鸟儿!”

我抬头看去,根本没有什么鸟儿,但眼前的景色,让我踏入另一条跑道。

抬起头,便低不下去。在阳光的沐浴下,草木更显柔美,我开始感受到溪流散发出的凉风,我开始闻到微风的芳草味,我开始听见蝉鸣的知了知了声,我开始辨清自己的呼吸声,我开始感受每一个步伐的触碰。

“真的,好漂亮啊......”

越跑越轻,越跑越快,慢慢的,我和陈叔并排跑在一起。

到了小溪的尽头,我们躺在那棵大树的树荫下。

已经到了正午,一天的温度接近最高点,蝉更加兴奋,知了知了的叫个不停。疲惫的我没有力气再责怪陈叔这里没有旋转木马,只是摸着芳草,在“知了,知了”声中,散尽思绪。

“明天,我们还会来吧?”

陈叔已经睡着,无需多言,他微笑时泛起的酒窝已经给出了答案。

明天会来,后天会来,这辈子都要来。

往后的几日,我住在陈叔家,每天我们都会来乐园这慢跑,但我仍不知运动是为了什么,只是不舍那树荫下与蝉做的美梦。

“陈叔,你在为了什么而奔跑?”

“呃......也许,是为了找我爸?说起来,他在我小时候的某一天里突然心脏病发作,然后嘛......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陈叔说话时总是断断续续,他时常说了半句话就开始发呆,不,应该说是出神,望着夏日天空中那激情又温和的皎月,他总能想起些故事,接着笑一笑,继续把话说下去。

“可是,光跑步哪能找到你的爸爸?”

“他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他,那就是他的人生过完了,变成别的东西在守望我。他说,他不想成为太阳,那太耀眼了,我没法好好看着他;他不想成为月亮,那太寂静了,我会在夜里害怕;他会变成一只蝉,在白昼黑夜,讲述他的故事......”

我不再说话,与陈叔躺在屋外的草坪上,夜晚的蝉鸣声不如白天那么热烈,只是优柔,只是轻飘,安慰着那些即将逝去或者已经逝去的人和故事。
  我睡着了。再一醒来,独自一人躺在草坪上,陈叔不在身边,耳边听不到蝉鸣,寂静的夜充满了危险与恐惧,我害怕极了,无助的坐在草坪上哭泣。

忽然,旁边的树丛发出“噌、噌”的声响,一条野狗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我更觉害怕,大声叫着陈叔的名字。那狗趴在地上看着我,我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它的头也趴下,快要睡着时,我才一溜烟的朝乐园的路上跑去。不敢回头,只是闷着头慌忙向前跑,跑到乐园的尽头,累得倒在地上,连哭都难哭出一滴眼泪,满心的不安伴随着席卷而来的困意,我的眼皮已止不住的下滑,四面而起的蝉鸣声击破了我的最后防线,我又睡着了。

梦中,我坐上了一艘会飞的帆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自己真的在天上移动,原来是陈叔抱着我在向家里走去,我没有力气再哭泣,只是问他,“你去哪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在幽谧的蝉鸣声中,没有人会大声说话,陈叔把嘴凑到我耳朵旁。

他告诉我,如果找不到他了,就闷着头跑下去,直到听到蝉鸣。

他说,“听到蝉鸣,我就回来。”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老说蝉的事,他为何总纠结于蝉,鸟的歌声也是那么动人,为什么他不在意呢?

“世间的所有生物无时无刻都无不在运动,它们的运动撑起了生命的价值。对人类有益的,对人类有害的,他们活在世上,只要是在运动,就都是有存在价值的,如果你能通过运动感受到生命,你会发现生命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它总是千变万化,一个生命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你在跑步的时候,你的每一个脚步都会因为大自然的改变而变化,这难道还不足以引人注意么?”他的回答总是让人摸不到头绪,又觉得无以反对。

“关于鸟的事嘛,也不是说不在乎,只是......”

“只是?”

“只是蝉和父亲的生命都一样的短暂又热烈......”陈叔习惯性的从口袋拿出一包烟,叼在嘴上,刚想点火,看见我正注视着他嘴里的香烟,就又给烟吐了出来,然后接着说下去。

“蝉的大半辈子都在黑暗中度过,它们是活的,但它们在黑暗中感受不到运动,感受不到生命的存在。它们只有一个夏天的光明,他们的鸣叫声不是从嘴巴发出来,是实实在在的来自生命的最底处,他们会耗尽自己的生命去鸣叫,去运动,直到......”

“直到?”陈叔突然梗塞住了。

“直到夏天没有故事,秋天没有绿树。”

陈叔说过,他的父亲虽然患有心脏病,但每天坚持慢跑,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直到自己消失的那一天,才停下脚步,停下运动,也许,他的父亲本来就是蝉。

而蝉,死在了那个夏天。

隔天早上的晨跑中,我试着学习陈叔的样子,闭上眼睛,放松全身,让生命最底处的力量运动着,我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大自然的风、水、土、木,随着大自然的轻微变化,我感受到步伐也在跟着变化,犹如音谱上律动的音符一样。

那天,我依靠运动,第一次触碰到了自己那假死许久的生命。

我开始享受运动带来的真实感,跑到乐园的尽头,坐下来,听陈叔和蝉的一个个故事。

陈叔说,他很想去看一次亚运会。

一九九零年,那是中国第一次举办亚运会,陈叔和他的父亲约好了去北京看亚运会,也就是在那个夏天,陈叔的爸爸消失了,藏入无数的蝉中,“知了知了”的叫。

最终,他没有去成北京。

陈叔真的很爱亚运会,他觉得亚运会举办在生命最热烈的季节,他觉得运动是人类脱离社会、金钱、政治最真实的样子,他觉得拼搏的运动员就像是蝉一样,尽情的释放生命去运动。

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不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他没有细说,只是以没有那种想法推辞了过去。

我并不相信,陈叔怎么可能没有想法?不再追问,我与陈叔击了个拳,约定要一起去看一次亚运会。陈叔笑了起来,到了正午,蝉的叫声让约定变得更加梦幻、美好。

那个夏天过的很快,很短暂,但因为陈叔,又很热烈,就像是蝉的一生一样。

我回到学校去上学了,在那之后,我很少回到乡下,也很少见到陈叔了。

已经是二零二三年了,亚运会即将在杭州举办的消息让人们欢呼雀跃,我也一样。

那年暑假,我又回到了乡下,我一直记着那个约定,只是四处打听都没有陈叔的讯息。

问奶奶,她也不清楚,只知道陈叔自去年起就很少来菜场卖鱼了。

兜兜转转,好在找到了陈叔的朋友,知道些关于陈叔的事。

“老陈啊,去年冬天就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我说的是经常来菜场的那个人呀。”

“我知道,就是他。”

“我说的可是经常来菜场卖鱼的那个人呀。”

“对,他平常卖鱼为生。”

“是那个很爱跑步,梦想去看一次亚运会的那个人......”

“那家伙生前很喜欢跑步,还说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次亚运会,可惜啊,心脏病是家族遗传下来的,谁能想到这人说走就走了呢......”

此时还是初夏,天地之间没有热烈的蝉鸣,只有打不破的沉默。

我似乎明白了老陈不成为运动员的原因。

......

那个夏天,老陈对我撒了两个谎,他骗我说要和我去看亚运会,他又骗我说自己没有成为运动员的想法。

老陈的父亲把蝉的热烈遗传给了他,同时也把蝉的寿命遗传给了他,也许正因为蝉的寿命短,才会如此的热烈。

原来,老陈不是没有想法,他只是相比起其他的蝉,少了一个振动的翅膀,于是怎么也飞不到那棵梦想的树上。

恍惚的来到乐园,与上次来相比,四处杂草丛生,让我认不出这是曾经我与陈叔奔跑的地方,果然,生命总是在千变万化的。

来到乐园,我躺在杂草丛中,拂面而来的风很舒服,只是觉得少了个有趣的人,只是觉得眼角忍不住的流下泪水,在这陌生的乐园中,我是一个迷路的灵魂,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忽然想起点什么,抹了眼泪,沿着曾经的路向乐园的尽头跑去,闷着头跑去,即使筋疲力尽,即使步伐犹如断弦的提琴,也要闷着头跑下去。

直到听到了蝉鸣声......

倒在大树的树荫下,在“知了,知了”声中,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接着犹如水上泛起的涟漪一样散去......

用皮肤感受着小溪的清凉,用鼻子闻着微风的芳草味,用耳朵聆听着蝉鸣的知了知了声,用心触碰着大自然的一丝丝律动,也许,这就是运动。

而在这大自然中,总会有一只蝉,奋力的鸣叫着。

“知了,知了,知了”,是他回来了呀!

夏天因为蝉鸣而热烈,夏天的亚运会则因为老陈生命的振动而更加热烈。偶尔有运动爱好者路过那棵有蝉鸣的树,无不感叹:“好一个夏天,好一个夏天!”

在夏日故事的结尾,老陈还是去看亚运会了,老陈还是成为一名运动员了,老陈还是跑入大自然中了。

在一声声“知了知了”中,跑过太阳下的亚运会,走过月亮下的仲夏夜,我不会再迷茫,因为他说过:

“听到蝉鸣,我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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