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小时候,邻居家的门口有一棵树，在树的阴影里，蹲着一个人，孤独地像隐在树身里的一个苍老的年轮。

          我至今不知道邻居家爷爷的名字,村里的人都管他叫老树，这个称号也许源于他的树——村里只有他家门口有树，一棵和他一样孤独苍老的树。他不是本村人,几十年前来了这里,独身，不爱说话，也没什么人理睬他。我总执拗地相信老人都有很多故事,于是找他聊天。家里人总让我别去,说他是外来人,性格也怪,和他说个什么劲?

          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他曾经当过兵，现在只靠退休金活着。也没人和他说话－－有时衰老比死亡更可怕，人们认定他沉默与孤独,视他为行将死亡的人,没人理他。于是他只给我讲了许多故事。听这些故事时，我总会望向那棵树,树上总停着只鸟,黑羽毛中一撮黄,眼睛明亮.我去吓鸟,鸟便飞走,过一会儿又飞回来了,他于是呵呵地笑,笑声里有烟味儿。

         现在想起来,那个夏天似乎格外漫长,仿佛一年都是望不到头的夏天.光与热   塞得空气满满当当,门口树上的叶子被风一吹就会飒飒作响,叶间的空隙中有光泻下来,让地面闪着属于河底的金色光影。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有关他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学校里教着俄文，那时候他在父母被杀弟弟失踪时躲在暗巷里，那时候他奔波打拼，因为社会变故让他只上到了高中……他讲的故事没别人听,但却像河一样流着,天上的太阳晃人眼睛,我坐在树下觉得像在河里。      

        他的故事使我认识了又一个他,我又看向树，假如有人细看，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两棵树,一棵长在另一棵腐烂的树身上。他讲故事时叶子格外绿,鸟眼睛在叶间闪。我觉得他像这棵树,格外像,就如故事里那个年轻的他从这个衰老的躯体上被剥离，但又依附着。有时他不说话只抽烟,咕哝着看着对面的长天,远山,小径,飞鸟。明明是夏天,我想,他的白发却让我想起秋天的白苇。

         秋天来了。

          我被父母接去城里，再次回来时奶奶说老树已经不在了，村里一切如常，没人再提起过他，就像从没出现过这么个人。路上我看向前方，空空如也,只有和那个夏天一样长的路和看不清的光。再回望那棵树的方向，长天消逝,远山崩裂,小径隐匿.飞鸟坠下苍茫。鸟消失了,两棵树不再长叶子,一起变成腐烂的木头,痴痴地守望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