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的诉说
昂铭 发表于 2020-07-26 00:35:32 阅读次数: 191805夏夜,晚风意兴阑珊地漫步,树皮开裂的老树绾起翠绿丰满的叶冠,簌簌地摇落一地如珍似玉的声响。月光淋漓,蝉鸣不止,无云的星空如洗,漾出点点薄云织成的涟漪。
我如那晚风,漫无目的地散步。路过小区五单元时,我习惯性地驻足聆听,等来的却只有蝉鸣和被月光打湿的夏衣,心中不禁一阵空落落的。
我用了一个月养成了这个习惯,又用初中三年保持它。等了三年的我,仿佛地下的蝉卵,痴痴地守候,不同的是,蝉卵可以等出一片青天白日,而我,只能故作漫不经心地回眸,然后为了她叹息,再离去,如此而已,仅此而已。我恨啊,时间与成长这两条白眼狼,忘恩负义,把我一个人扔在过去的大海里,徒留回忆,而回忆,徒增苍白无力。
初中毕业了,我却无半点喜悦,怔怔地望了望五单元二楼那个敞亮的窗,我抿了抿干裂的唇,毅然决然地转身,轻轻道了一声“再见”,却仿佛再也不会相见。
翕动鼻翼,空气中氤氲着香樟树特有的香气,有些酥麻清甜,又有些刺鼻苦涩,宛若糖水薄荷。
回到家,兀自闯入房间的幽暗之中,扑上床,耳畔响起《A Little Story》的纯音乐,鼓点与钢琴的合奏,上扬的旋律,熟悉而伤感,我莫名的惆怅起来,想着自己是不是就是《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苦苦追寻那弯儿明月,到头来,又一把火烧毁一切。可我觉得我或许根本不配当思特里克兰德,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本来就没有资格为她而伤感惋惜。是该放下了,我想,毕竟,我不是她。我心中无端升起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和失落感。
小时候的青梅竹马,也就是“她”,名叫璃,很美的名字吧,人也如其名字一样美。小学时,璃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更让人佩服的是,璃弹得一手好琴,参加过国家级比赛还获了奖。想象一下子吧,聚光灯下,三角钢琴旁,璃一袭素色礼裙,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过88块黑白琴键,悠扬畅快的音符泉水般流淌。“三秋桂子,十里桃花”,哦,我想,那就是仙子的模样吧,亭亭若莲,馨香四溢,不容亵渎。
可上了初中后,学业日渐繁重,璃的成绩开始退步,甚至一落千丈,在这个分等于命根的时代,璃停止了练琴,仿佛一宗早就规划好了的交易,明确了买家、买家、商品和交货日期,唯独少了价格,没有人知道璃付出或失去了什么。无数个周末和节假日,我常常见到,一个少女,拎着鼓鼓囊囊的手提袋,赶往老师家补课,如同赶往片场的演员,嘴角扯出麻木的假笑。这以后,璃的成绩确实提高了,但远不如以前好。
我于是一厢情愿地从不补课,讽刺的是,我的成绩超过了璃,我于报复般地更加拼命学习,似乎是想证明:不补课,照样学得好。可然后呢?用中考成绩证明完毕了这个我近乎偏执而疯狂的“真理”后,我进入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而璃则与之失之交臂。我俩即将各奔东西,“凡是过去,皆为序曲”,我想,这无论对我,还是璃,都将是一场解脱。可暑假即将过半,我却越发不安,就像一只走丢的狗,茫然地嗅着熟悉的气味,却发现找不到回家的路。
终于,我鼓起了勇气,想去看看璃。这又是一个月明星系的夏夜,蝉不辞辛劳地唱着仲夏的歌,燥热的空气如虫儿振翅般波动,我手心里攥满了汗珠。当我站在五单元二楼202的门前时,我猛然感到一种陌生的熟悉感,“这是她的家”,我默念着,这是怎么了?我有些慌乱和吃惊,一时间,呆在了原地,敲门的手,举起又放下,终于颤抖着“咚咚”叩响了门,也叩开了自己的心扉。
开门的是璃,我有点惊讶,又有点窃喜,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涨红了的脸如一个大红苹果,局促的双手绞在身前,憋了半天,挤出一句“Hi,好久不见。”她怔怔地盯着我的眸子看了又看,没有应,我闪躲似的低下头,避免与璃的目光产生交集,她“噗嗤”一声笑了,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拢了拢头发,说:“是啊,好久不见了。”接着还略带幽怨地揶揄道:“你看,再不跟我多聊天,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头埋得更低了,弱弱地“嗯”了一声。璃拉起我的手,把我往里领,边走边说:“嘿嘿,你可来对了,我爸妈今天晚上都去应酬了,我们终于可以像以前一样好好玩个尽兴了!”她语气热情中带着一丝狡黠,个子很高的她,比我还高半个头,乌黑如瀑布的头发,梳成马尾扎在脑后,干净利落,有一种难得的阳光味,明明年龄上我比她大的,我却有种璃是我姐姐的感觉。
她的手在空中兴奋地比划,列举着一些儿时的种种游戏,但我却清楚地感受到,她拉着我的手,微微地颤抖,仿佛在刻意压抑着什么。我看着璃高挑的背影,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堵透明的墙横我与她之间,又像是两个透明高脚杯,即使紧挨在一起,也无法互相交换杯中异色的液体。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见我一直沉默不语,松开了握着我的手,问道:“怎么了?”我摇摇头,轻声说:“没事儿。”一时间,我俩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很暗,只开了书房里一盏橘黄色的小灯,渲染得屋里温馨而狭小,璃的眸子亮亮的如同星光,泄出点点流萤般地暖晕。
我深吸一口气,从璃的身后窜上前去,牵起她的手,直奔向书房,璃的家似乎就是我另一个家,早被儿时的我逛得轻车熟路,我知道,那偌大的书房是璃的“藏经阁”,因为,那“住”着一架立式钢琴。站在书房门前,我不禁一愣,印象中那架被擦得能映出人影的钢琴,此时却犹如一具被人遗弃的古棺,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堆满了各种不知名的书:课本,练习册,成沓的试卷——无疑都与学习有关。我仿佛听到钢琴在轻吟,在痛诉,在流泪……我又将目光投向书架,书架极大,占据了整整两面墙,书架上列满了琴谱和指法教程,与儿时一般无二,一本不起眼的《月亮与六便士》是新加入的,微卷的书角显示出被人反复翻阅的痕迹。我心头先是一凉,嘴角却不经意间上扬,仿佛瞬间,我明白了什么……
“怎么了?哦——”璃杵在书房门前,欲言又止,看着被各种书籍淹没的钢琴,蹙着眉,眼中有一抹挣扎与痛苦一闪而过。“为什么不弹钢琴了?”这是我心中喊出的话,但到了嘴上却变成了“钢琴呢在哪呢?钢琴怎么不见了呢?”璃身子一僵,目光深邃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扬了扬下巴,示意钢琴在哪。我心中暗道“对不起”,嘴上却说道:“天啊!这些臭烘烘,皱巴巴的破书,怎么骑到了高贵的钢琴头上来了?”再故意做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拙劣的演技,“呵呵,哈哈……”璃欢快地笑了,露出了四颗洁白的贝齿,笑得是那么得真,然后有些恶狠狠地说:“说得好,这些破书!”接着我们都笑了起来,那是掏心窝子的笑吧,使任何描写都显得苍白无力与做作虚假。
好半晌,屋里屋外,笑声、风声、蝉鸣声和叶涛阵阵的响声汇合成一抔抔的海浪,掺着夜色与点点晶莹飞舞的月光,肆意流淌,溢出孩童般的粉色记忆,是啊,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我目光灼灼地看着璃,又凝视着钢琴,璃面色复杂的望着钢琴,仿佛两者相隔甚远;璃又闭上眼,谁也不看,却仿佛在细细打量自己。最后,她睁开眼,眸中好像有两道电光爆射而出,又仿佛有两团烈焰在熊熊燃烧。她径直走向钢琴,小心翼翼地拂去积灰,搬走书籍,掀开琴盖,双手依次抚过88块黑白琴键,睫毛轻颤,面色平静如水,深吸一口气,她摁下第一个重音键“咚——”,是悠长的滑音,如一块闪耀着灰朴光芒的大理石投入平静的湖水,接着是一阵连续的延长音,仿佛白素绸缎滑入水中,又似彗星长长的尾翼,划过夜空,留下许愿的人儿,久久驻足……
我不禁起了一身幸福的鸡皮疙瘩,不知多久了,再次身临其境地聆听琴音,竟然感动的叫我落泪,原来时间不只是白眼狼,还是酒酿,越老,越沉,越不可承受,它就越醇香,越醉人。那一个个音符如一把把定音锤,重新敲开尘封的记忆。
儿时。
“琉,你觉得我可以成为钢琴家,不,钢琴师吗?我好想当一个钢琴师啊!”璃曾这么认真地问过我,大大的眼里闪着星星,双手虔诚地合十,祈祷着。“嘛,你成绩这么好,当个钢琴家肯定没问题的吧!”儿时的我心不在焉地答道。(我现在明白我当时真的好傻。)“哦。”璃似乎对我的答案有些不满,又问道:“那你呢?想当什么?”我把头枕在双手上,说:“我嘛,现在还没有想法喽,虽然我成绩不咋地,但只要是我喜欢的,无论怎样我也要做到!”璃笑着说:“我也一样。”
思绪在琴音中回溯,徜徉,又再次回归。璃弹得是《RIVER Flows In You》,她那修长白皙的手指齐动,如流连在花丛中的蝴蝶,翩翩起舞,上下翻飞。闭上眼,全身心感受,这首曲子不难,适合许久不练琴的璃,但却很奇特,节奏偏快的曲子,频繁的滑音与延长却使其充满了浓烈的抒情意味,仿佛一位浪迹天涯的吟游诗人,歌颂人间,感慨不幸,与天地合一,与宇宙共鸣,忧伤、愉悦、孤寂、激动、悔恨、释然、思念……刹那间,丰富的情感超越了音乐的局限,连同那钢琴的震动,流入心田,我沉醉其中,同时清醒无比,我深知:寒蝉也会鸣泣,大雪亦能与夏至齐临。
“琴声如诉,是在过尽千帆之后,看岁月把心迹澄清,是在身隔沧海之时,沉淀所有的波澜壮阔。在懂得之后,每一个音符下,都埋藏一颗平静而柔韧的心灵。”我仿佛在聆听,聆听璃与钢琴的诉说。
一曲终,回音如影,揉碎在夏夜的蝉鸣之中。我有些意犹未尽,而璃则陷入了思索。她背对着我,轻轻地呢喃道:“我真的好怕,怕我按了琴键之后,便舍不得离开……”她梦呓般接着说:“我真的真的好想弹啊……可弹琴没法让我考个成绩,没法让我上个好大学……”最后她转过身,看着我,问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她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声音也变得沙哑。
我的心抽搐着,为璃感到痛苦万分。我不语,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月亮与六便士》,念道:“追逐梦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运,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起头看到了月光。”接着说,“在心中对你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什么,答案就是什么。”说罢,我指了指她的心,又点了点手中的《月亮与六便士》。璃抬起头,笑着对我说:“我,知道了。”一个“我”字,咬得有力而坚定。
“要么忙着活,要么忙着死。”这是《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一句话,而王尔德一句“我不要谋生,我要生活。”道出了“活着”的真意。当我们两手空空来到人间,就被告知要满满当当地在人间走一遭,可当我们渐行渐远,我们的手上却捧着太多令我们脚步沉重的行当,而这些行当可能并不是我们所真正追求的,我们逐渐忘了初心,忘了我们真正要的是什么,直至一步一步走向一座又一座“肖申克监狱”,被无形地“体制化”。我们活着,但证明我们活着的,永远不是我们手上的行当(即使它满满当当一箩筐),证明我们活着的,是我们永不停息的,追求自我初心的那脚步。
走在回家的路上,蝉鸣濡湿了软软的星子,它们如一条条快活的小鱼儿,沿着月光淌成的小溪,游向远方,那再远一点的远方,诉说着一场场耐人寻味的,夏夜里的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