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作家缪林翔 发表于 2022-08-03 09:05:27 阅读次数: 52354“你居然不知道文王顾文涛?神奇!”这是我初中校园里广为流传的一句名言。
顾文涛,写得一手好文章,诗歌、散文、小说样样精通,人称“江湖小文王”,简称“文王”。他一身傲骨,遗世独立,待人却休休有容,尤其将我视作校园里最好的兄弟,没有之一。
寻常课间,他总喜欢伫立于一群围拢于讲台的学生前,挥舞一本印了他作品的新刊,淡黄的圆脸间浮满了得意,有如贴金的高高鼻梁上,那副稳重的黑框眼镜耀目地闪着光。围堵在讲台周遭的学生们往往都失了神,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那文墨气息洋溢的新奇簿子发愣,嘴巴张得比胡桃还圆。
一番炫耀罢了,顾文涛便只身从人群的惊叹声中钻出去,信步走到我跟前,将那本新刊递上,用手指着字句,为我不厌其烦地朗读。我也便从了他的意愿,静静聆听他清丽隽永的文字,凝眸注视那一页光彩熠熠的白纸,不由得在梦境似的幻昼诗语中自失起来。
待到上课铃声一震,我俩便默契地一递一收,匆忙坐回各自的座位。倘若那节课是数学或科学,我就全神贯注地听讲;但若那堂课上的是语文、英语或社政,我难免会深深沉醉于顾文涛的汉语言文学海洋,痴心潜游在这位年轻诗人以赤子匠心铸造的伊甸园天国。
每逢周五放学,但凡无琐事缠身,顾文涛便第一个拎起书包冲向我,挽起胳膊就嚷嚷着要玩“飞花令”,有时又会换个新花样,总之尽是同文学相关。我看在多年兄弟的情面上,也只好配合他传统文娱一场,回味经典,共享欢咍。至少他并不曾让我输得过于难堪,大抵是点到为止,便一笑了之,肩并肩走回家。
路上望见哪家小吃店,假若兴致来潮,我便掏腰包请客,品一品仙雾撩人的玉米棒,尝一尝馨香缭绕的火腿肠,作为对文化赢家的犒劳。他在毫不客气的忘情享用后,常常诗兴大发,尚能即兴为我创作一首赠诗,润泽我们接受了诸多古训、经历了诸多教训的心灵。
然而,不知为何,初二下半学期的那段时间,“文王”的名号却忽然被冷落掉,便像是从仰止的高山坠入深渊的谷底。
有人状告顾文涛抄袭,说他新近创作的短篇小说神似于一位名家的著作。那是一个周日上午,同学们纷纷回到学校自习,我在QQ群聊倏忽得知告状的消息,没有选择隔岸观火地“吃瓜”,而是当即在第一时间赶到校园,想要归还顾文涛一个水落石出的清白。
我走到教室门口,见他正一如既往地笔直站立在讲台前,手举一张写着“原创”二个黑体大字的白纸,涨着赤如苹果的圆脸蛋愤懑而言:“我,顾文涛,以自己的人格保证,这是原创,不是抄袭!的确,我是在看完名家作品后写的这篇文章,但它提供的仅仅是灵感,仅此而已!难道一种最基本、最简单、最纯粹的模仿、继承与致敬,都会成为你们嘲讽我的把柄吗?”
四周围观的十几位同学听得发怔,场中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是响彻教室的哄堂大笑。他们有的笑出鼻涕,有的笑得面目狰狞,有的甚至装腔作势地发出“呜”的起哄声。此情此景,像极了《三体·黑暗森林》中人类对罗辑的群嘲场面,一度令顾文涛陷入窘境。
“哈哈,提供的是最完整的灵感嘛?”
“写的都是什么鸟文章,还不承认自己抄袭呢!”
“真是一表人才,总是张扬标榜,好像自己牛气冲天似的,痴人做梦!”
……
“够了!”不知是什么勇气,竟使我竭尽全力嘶吼一声,让整个沸沸扬扬的教室霎时静如死水,再无半点躁动。
沉寂中,我心头一时略有慌乱,面朝十余双齐刷刷投向自己的异样目光,居然手足无措。顾文涛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方才红得发紫的脸也缓和了许多颜色,眼中闪烁出一丝感激而带敬意的光泽。
“那什么……”在顾文涛目光的鼓舞驱使下,我便支支吾吾地开讲了,“大刘的《三体》不也是……他自称是对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的拙劣模仿嘛!更何况,一般的说,作者自由利用另一部作品反映的那些……主题、题材、观点、思想,再进行新的创作,在法律上是允许的,不能认为是抄袭……我们要学会区分抄袭与合理利用,对吧?”
“说得好!”顾文涛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要知道,我发表的文章,比那个举报者一年吃下的西瓜还多,他要是能懂文学界行规,我的书都白读了!”
抛下狠话,顾文涛收敛十分之三的怒气,径直从一群面露讥笑的看客中挤出来,路过教室门口时便一手牵起我,我俩一同离开了这个喧嚣嘈杂之地。
当时我心中依旧十分忐忑,回眸望了一眼教室内的景貌——那帮学生一个一个跑到窗台边,冲愈行愈远的我们做起鬼脸。从侧面看上去,他们的模样仿佛在笑。
“盲目跟风,什么都没有改变!”顾文涛忿然地抱怨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我下了楼,去外面散赏闲景,消遣情致。
从那以后,我和顾文涛便彻底被这个班级所孤立了。
由于心境受到情绪的渲染,顾文涛整个人都变得更加内敛起来,仿若一个用戴着防毒面具的空气人,在遭受众人奚落与集体排斥的同时,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对某些“值得信任”的朋友袒露心声,自然也没有机会再于教室展示他的文学成就了。不过所幸的是,我似乎永远在他“超额信任”的范围之内,并已完全融入他的学习生活,正如西川在《饮水》中描绘的那样——“像水一样流遍全身”,这许是对于高山流水的另一种完美阐释。
平日课余,他总爱和我讲论历史上的文人逸事,发表一些发人深省的深沉感喟,但渐渐地,我们的对话变得愈发简短起来,不再像曾经那样高谈阔论、喋喋不休。不过这也无妨,毕竟成熟的友谊无须用太多言语修饰。
下笔做理科题时,他碰到难解的题目,冥思苦想良久,假若毫无头绪,便会赶到我身旁俯身倾耳以请。讲题时,他必然认真倾听每一句要点,从未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每当我讲完题,他总不忘礼貌地说一声“谢谢”。这些虽是小事,但我仍能深深感受到,他并不像某些人描述的那样“狂妄自傲”、“自命清高”。
某一个周五,放学铃响,我飞速地收拾好书包,想早些回家完成作业。正整理着,俶尔间,一只燠热的手掌贴在了我的后背,下意识回首一顾,顾文涛果然就笔挺地站在身后,脸上却没有挂上平日里温蔼燠暖的笑容,而是灌满着一股铅灰似的严肃和沉静。
“走,去市区最高的山上,咱去爬山。”顾文涛不动声色地说。
“啥?爬山?难道是因为本届中国诗词大会飞花令出现了‘山’字吗?”我疑惑不解。他的思维太不符合常理,使我一时仿若陷入迷雾之境。
“回头你就知道了,走吧。”言迄,他便提起书袋,一把拉上我的前臂就要朝外迈步。
“稍等,我先整理书包……”
带着许多困惑,我匆忙将书本塞满钴蓝色的书包,接着就随顾文涛火急火燎地冲出教室,跑出校园,登上开往白云山的公交车。
风一程程地送着,透过窗框内的气流吹拂到脸,烙印下一缕缕往昔的回忆。天际夕阳酡红如血,斜斜地用剑刺痛我微冷的眼眸,窗外车流飞驰轰鸣,悠悠地倾吐着电气化时代的呼号。我扭头观察一眼顾文涛,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眸凝望前方,神情恍惚,形如雕塑。
“白云山,到了,下车请按门铃……”半晌,公交车的播音器终于响起到站提示音,顾文涛起身一按红钮,拎起书袋,背上我的书包便下车而走。
“哎,顾兄,我自己背就好。”我忙上前一步要拿回书包。
“不用,你的包太沉。”顾文涛说着迅速走下了公共汽车,健步如飞,拉满夕阳余晖中的瘦长影子。
见他那样执着诚恳,我亦只好从其意愿,迈开大步朝白云山脚行进。
“渴吗?”见我跟了上来,他倍加暖心地寒暄道。“一会儿上山,要注意补充水分。”
我点点头,伸手示意不渴,便继续低头走上坡路。
就这样,一路上我们只有三言两语的交流,此外都是如同理性般的缄默,也不知爬山爬了多久,迷迷糊糊,游游荡荡,一晃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然靠近了山顶。
“来,一鼓作气,我们就快到了。”迎着扑面而来的清风,顾文涛喘着粗气说道。
趁其不备,我一把从顾文涛手里夺过他的书袋,说道:“也该让我帮你分担一些,不要总一个人扛。”
顾文涛没有说话,镇定自若地看了我一眼,便正过头去一心登山。很快,我俩肩并肩爬到了山顶。
山顶有一座方圆十几米的小寺院,我们没有进去观望,只是坐在院门前的台阶上休憩须臾。此时夕日已颓,蓝天边缘最后一缕红霞已在夜的帷幕中弥散殆尽。远方的绵延山包上仍泛着一圈微弱的淡红色光晕,头上是青墨和几粒镶嵌其间的珍珠星星。
夜色怡情,微风缱绻,尘世缥缈,城市在寂静宁和的星光笼罩中亮起万家灯火,几幢大楼的霓虹被一群荧黄的房屋簇拥着,宛如几束绽放于萤火虫群落的花枝。
“来,”正沉迷于景致间,顾文涛忽然站了起来,“今天是海子的忌日,我们得好好纪念这位伟大的先驱。”
不知怎的,仿若身后一股寒风袭来,冷得我浑身一颤。
“啊?海子忌日……唉,缅怀这位高雅清逸的天才诗人。”我愣怔过几秒钟,终于憋出这句语气沉重的话语。
提起书袋,顾文涛从中掏出一瓶陈年茅台老白干,我猜那是他用积攒许久的稿费购买的。二话不说,他右手举起那瓶白酒,左手用力一拧甩开瓶盖,同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迎风的崖口,伸长手臂将老白干一倾挥洒,眼见那两百毫升的透明液体悉数坠入深谷,形成一道稍纵即逝的煜煜银光。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前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情由心生之际,顾文涛豪兴徜徉,面朝这座群山怀抱的小城,吟诵起北岛的《回答》,紧接着是聂鲁达的《如果白昼落进》和雨果的《当一切入睡》,最后是海子的《春天,十个海子》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缓缓站起身,挪动双脚走到顾文涛身边,脑中忽而闪过一行诗,沉沉无法抹去。待顾文涛诵完诗歌,我便将那行诗稳稳地念出来:“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听闻此诗,顾文涛怔了一怔,转过身,看着我,目光中有一缕隐隐的感动莹莹闪烁。
“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大街上。”他接上了下一句。
“了解她,也了解太阳。”我欣慰地将诗补完,眼里有一种湿热的冲动。
“海子的诗,真好。”顾文涛意味深长地慨叹着,举右手冲我竖起大拇指,对视三秒,而后一齐仰首,凝望熠熠燃烧的星空穹顶,恰巧发现一颗淌过深霄的流星。
那一夜,晚饭是他用攒了半年的稿费请的。至此,我们的兄弟情谊更加牢固,正如那夜从云朵里钻出的月牙儿,焕射出破煜万黯的璀璨光明。
只可惜,好景不长,初三上半学期开学初,他就转学了。其父亲在省城做生意破产,他要随父母回到老家,并在那里完成学业。
临别前,他为我留下一首精致的短诗:
《游历》
其实时间早已带你游历这一遭
有人随波淡去,有人携粒归来
通往巉峻碧峰的道路不止一条
但笔直的峭壁,却因难度精彩
送他到校门口时,已是薄暮夕阳辉映之际。我站在保安室边上,冲他释怀地笑了,就像他曾经对我笑的那样,摒除了寂寥、万籁与杂念,保留了坦率、本真与自然。
“不懂你的人只知道你的容易,真正懂你的人却知道你的不容易。”这是我平生对他说过最语重心长的话,气流随腹腔徐徐吐出,声音传得很远,亦很慢。
“嗯,我明白了,站得更高,不是为了让世人看到你,而是为了你能看到整个世界。”他走到父亲开来的二手小轿车边上,用一句真挚的哲言答复了我释怀坦率的笑颜。
“生命总是因为活出了难度而精彩,这种生命让权贵、名利、世俗都黯然失色,让中庸、苟且、妥协都无所遁形。”远远地,他用这世界上最赤诚包容的一段话,擦燃了我眼中熠熠闪耀的点点星光。
“兄弟,珍重,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文王!”
“兄弟,谢谢你,咱不说伤感的话,你多保重身体,往后要常联系,后会有期!”
“爷们儿,后会有期!”
黄晕紫霞渐渐淡去,墨色渲染的星河帷幕下,我和顾文涛久久拥抱,将沉甸甸的影子拉得很满,很慢,亦很长……
望着他在风中模糊的白衫背影,我不禁潸然。世间太苍茫,回首梦匆匆,不知何时能再与他相见。
整个初三,我过得朦朦胧胧,一咬牙,一拼劲,考完中考,上了重高,开启繁忙劳碌的高中生活——从此顾文涛只是手机里一位不常用的联系人,同样又是贴在卧室壁间的一首楷书诗歌。
似曾听人说,他没有成功考上普高,只是在职高度过他那坎坷的文学生涯。想到这里,我不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眺望窗外莽莽碧海似的蓝天,聆听麻雀叽叽喳喳的喧嚣声,陷入无穷无匮的凝重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