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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外的世界

路渺默 发表于 2022-08-14 02:09:46   阅读次数: 273809

外外想到外面去。外外想象自己是一只纸飞机,歪歪斜斜地乘风飞出这个小城镇,飞向有音乐的地方去。有几次,他几乎飞起来了。外外去市里参加才艺大赛,几百名头发清爽的小流行乐手中混进了一个头发刚盖住眼睛的摇滚明星。他闯到最后一关,但时运的风又把他抛下去,摔得他很疼很疼。他把这叫做青春的伤痕,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架势假装没有放在心上。

  外外的小镇,被风堵住了,被云堵住了,被每日浓墨重彩的天空堵住了,最主要是被一条盘山公路堵住了。所有的摇滚乐、诗歌、文学都被盘山公路拦在外面。外外想飞,想变成随便什么东西越过这条盘山公路。但是阿婆的病像一条挂着重物的枷锁,拴在他的腿上,任凭他怎么飞也飞不高。

  外外想组乐队,当摇滚明星。但在这小镇里阿婆比他更出名。两年前,阿婆被检测出来患有阿什么洛什么的一种病。肿瘤压迫到她的脑神经,使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并且使她的性命岌岌可危。这种病,世界上的病例只有几十个,一段时间内医生们争先恐后地挤到他和阿婆几十平的小屋内。几十个医生,每人带着两三个助手,助手每人扛着两三件仪器,把整条街围地水泄不通。爸妈眼泪都出来了,真的,眼泪婆娑。外外第一次看到这场面,爸妈也是第一次在小镇待这么长时间。所有医生们都表示,希望将阿婆的病由他们接手治疗,免除一切费用。爸妈当晚做出了决定,第二天就坐着最早一班的列车离开了小镇。

  除了一个秃顶的医生和他的助手留了下来,其他所有仪器,所有白帽子都回到了他们该回的地方,外外很羡慕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医生和他的助手每两个月来给阿婆检查一趟,外外和助手每次都会聊上几句,助手和他听着同样的音乐,喜欢同样的诗歌。不同的是,他可以随时去看喜欢的乐队的演出,他的城市的书店里每个月进一批新书。外外每次都偷偷塞钱给他,托他带些CD和书回来。

  这天,助手给他带来了My Bloody Valentine的专辑。他揣着专辑去上学,揣着专辑吃完午饭,揣着专辑心慌意乱地上课而被老师责骂。夜里回到家后,他迫不及待地将CD插入碟机,几秒钟的嘈杂后,美妙的噪音传来。来自英国的湿冷的噪音,他闭上眼,粉色烟雾从他脑海中飘到房间里,来自英国的噪音飘荡在小镇古老的回声里。九十年代初的伦敦,阴冷的晚上,他和朋友们走在去看MBV现场的路上。每个人手里提着一瓶啤酒,嘴上吊着一节快要熄灭的香烟,吐出一串串“他妈的他妈的”。一栋栋音墙撞击着外外的心,缥缈的人声埋在如棉花般的噪音背后,鼓声、贝斯声、吉他声,所有声音渐渐混合到一起,像酒一样让他醉的不省人事。

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反正上学也迟到了,外外便懒洋洋地吃完了早午饭,不慌不忙或装作不慌不忙地背起书包,对阿婆说声:“我去上学了。”阿婆说:“路上当心,凹宝。”凹宝是方言,凹宝是外外父亲的小名。经常这样,外外已经习惯了。

学校里的时间过得又慢又快。偷偷听歌,和朋友吹牛逼时过得很快。听数学老师上课时过得格外慢。外外早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除了语文和英语还算过的去,其他的简直一塌糊涂。老师说他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他知道那不是浆糊,那是音乐。小镇里的老师什么都不懂。

医生说阿婆没几天了。对于阿婆的死,外外一直在等。等,不是希望。外外当然不希望阿婆死去。等是恐惧,等是一种时缓时慢的折磨,等是阿婆每日的遗忘,等是与死神对抗。他担心,每夜他一躺下,再次醒来就会看到阿婆已经死在了那张吱吱嘎嘎的床上。到那时,父母会把他接到陌生的城市,不属于他的城市去。他会结交一批新朋友,去每间livehouse听音乐,或许还会重整旗鼓努力学上一段时间,考上不错的高中。阿婆会像每间屋子里的挂历般慢慢被他遗忘,一页页地撕掉,直到什么都不剩下。

外外每天这样矛盾地等待着,就像期待冬天赶紧过去,又希望春天不要来临。他在等什么呢,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等阿婆一去世,他就可以像自由的燕子般飞出小镇。阿婆的病是枷锁,也是联系着他和小镇的生命线。隐隐约约中他觉得离开了小镇,离开了阿婆他是活不下去的。

外外认为他的阿婆和别人家的阿婆不一样。别人家的阿婆每天帮着带孩子买菜做饭,将一个家操持地烟火气十足,他的阿婆每天躺在床上,从碎成一片一片的脑子里挖掘过去的回忆。他和别的孩子也不一样,别的孩子当然也不大快乐,至少他们只需要操心学习,只需要操心篮球打的好不好。死亡对于他来说,也不一样。死亡离别的孩子很远很远,离他和他的阿婆很近很近。


时间过得很他妈快,简直太快了。外地成了新家乡,他努力想记起什么,但回忆总像水般从他脑子里溜掉。阿婆已经去世快十年了,他每天撕一页日历,每天忘记阿婆一点点,悲伤没日没夜被新的生活冲淡。有时候他也很想患上阿婆的病,至少能留住些过去的快乐。摇滚乐,他不怎么喜欢了,不是不听,而是不喜欢了。自从他在城里组建了一支乐队,摇滚乐就像从爱好变成了工作,他恍然大悟般发现自己的热爱在这座城市里如此一文不值。学当然已经退掉了,小镇里的课程都听不懂,城里的课程又怎么听得懂呢?他和父母提出组乐队,父母便给他买了把吉他,给他租了间破破烂烂的小公寓,变相地让他滚出了他们的新生活。外外早就原谅了他们,没错,他只是为迟迟没有到来的相拥感到惋惜。

外外觉得这座城市像南京,像北京,像东北,像莫斯科,像伦敦。它像图画里的每一座城市,就是不像那在地图里也找不到的家乡小镇。唯一让他感觉到和小镇,和阿婆有些联系的是那间出租屋。他把从前画的画,每张不及格的试卷,为数不多的奖状以及阿婆的照片贴在墙上,让这些过去的回忆紧紧地包裹住他。

和乐队的朋友们组乐队快六年了,他仍然没记全他们每个人的脸。他不想记,也不愿记,记得越多遗忘的就越多。他只知道鼓手和他很瘦,贝斯手和键盘手很胖。他只记得演出时他们按体重对称排开,丝毫不顾站位会影响声场。外外把城市走了个遍,去了每家livehouse演出,但他没有丝毫完成心愿的快感。他面无表情地在台上演出,像根柱子般直愣愣地插在滚滚洪流般的吉他噪音中。观众们mosh,pogo,甩头,他越看越觉得像家乡麦田里的麦子,他索性眯起眼看,越来越像越来越像越来越像,他觉得好笑起来,笑容“漱”地跳到他脸上。然后,然后他就把音全弹呲了。

他头很晕,不是因为被乐队解雇了,即使他是乐队创始人。也不是因为没拿到演出的钱。他头晕,就是头晕。他糊里糊涂地穿过午夜地大街,把脚踢得老高,像黑夜中的巡逻兵。他踢啊踢啊,每一脚都穿过云层,就这样一路踢回了家。公寓的门和阿婆家的门很像,他多希望打开门就能看到熟悉的布局,阿婆正躺在床上用他爸爸的小名唤他。

他打开家门,门穿过凝重的空气。直到推开门的前一刻,他还在希望这次推门能寻回阿婆去世后那段朦朦胧胧的回忆。

门开了。

零分试卷。阿婆的照片。过去的CD。一张张涂鸦。临别时故乡的朋友给他拍的照片。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父母陌生的摇滚乐陌生的乐队陌生的黑夜陌生的每条大街陌生的人们……他觉得一切都很陌生,他的头剧烈地疼起来,一切都太陌生了,他觉得房间里过去的事物开始旋转起来。陌生的陌生的陌生的陌生的,他嘴里念叨着,最陌生的就是他自己。他什么也不想,用头狠狠撞墙,企图昏过去。最终他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没能昏过去,就这样睁着血红的双眼等待天亮。这样的生活,和他过去想的怎么完全不一样的,他怎么能学的这么坏?过去他认为生活是一只纸飞机,会跟着风起起落落。如今看来,生活像他妈的一只秤砣,不断地往下坠,一直坠啊坠啊,像要把他拖到地狱去。

他知道,再不回家乡他就会死掉。他掏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张车票。他看着盘山公路外的风景,他从没想过故乡变得这么美丽。美到丑恶。

所有老旧的建筑都被拆掉了,短短一年内,都没了踪影。换上的是仿古的新房子,故乡被规划成了旅游景区。他好想好想再次跑在那段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这段石板路已经换成了水泥马路。他好想好想再回学校看一眼,但学校被换成了商场。他想咒骂谁,但却找不到目标,最终只能咒骂自己。他真不该在阿婆去世后离开小镇,至少那样他还能一点点看着小镇被改建。

小镇如今满目疮痍,就像他的心脏。

过去的同学约他吃饭,谈笑间皆是对去过大城市的他的崇拜,皆是对小镇发展的美好想象。陌生感又开始袭来了。同学的脸开始变得模糊,和他乐队的伙伴的脸融合在一起,只剩下高矮胖瘦的模糊形体。小镇在发展,在一点点变成城市这混凝土怪兽。他觉得无聊透顶,所有事情都将在故乡重演,那些老屋子很快会变得昂贵,让人再也住不起。会有一支支乐队在这出现,歌唱着他们的青春。他觉得自己既年轻又苍老,于是他一语不发,从饭店包厢中拔腿就走。

夜晚,星辰璀璨,照耀着像玻璃般的小河,它很快将会干涸。他爬上山顶,眯着眼睛寻找过去的痕迹,没有,这儿没有,那儿也没有。突然他眼睛亮了,阿婆的家,那是阿婆的家。它完好无损地立在一批被改建的房子中央。他看到阿婆站在窗前,就像没生病时一般,面色红润。外外,外外。阿婆喊。阿婆终于记起他的名字了。外外,外外,到阿婆这里来,外头冷的……

来了,马上就来。外外轻声喊。

他跑向悬崖。

他跳跃。

他像纸飞机般飞起来。

外外跟随阿婆飞向远方。


评论(0)

庞鸿
评分
90
作者描绘了一个对任何地方都无法产生归属感的年轻人,因为生活永远都在别处。读的时候想到《发条橙》《猜火车》《醉乡民谣》《少年巴比伦》等类似的刻画年轻世代的作品,同样是表达青年人的迷茫,本文的张力显然不及前述作品。这不是因为“外外”这个人物不够坏,而是作者处理得略显扁平,究其根本,或许是由于内容、情节、立意都很难说跳出了窠臼。但风格化的语言和字里行间闪现的想象力为文章增色,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上述问题所带来的影响。

张牧笛
评分
92
作者真诚地刻画了内心深处的不安分和强烈的“逃离”感,讲述青春的孤独和迷茫,展示成长的真实的模样,并勾勒出一个人最终与世界和解,找到精神上的归途的历程。立意清晰,内涵丰富。

何天平
评分
88
外外这个形象还真的蛮当代年轻人的,但可能也带着年轻人的通病:情绪很多,反思有点少。

顾奕俊
评分
89
向往“外面”的外外,兜兜转转一圈,最终又回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但旧地已有新变。在此过程中,外外的“世界”也有了新的指向。是个有意思也有意味的视角,叙述也有张有弛。但一个突出的问题可能还是源自作者本身的认知经验,使得相关的问题凸显最终只是悬浮于表面。

于文
评分
87
具有年龄感和少年气,有些叙述可以简略些 增强节奏感

刘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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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这是一篇能体现出青年人心态和成长的作品,立意的角度很好,还可以再深入挖掘精神的困境。作品在叙事上想通过第三人称的视角变形,写外外,但叙事语调和语态上不够整一。当然,这些是更高的期待,希望作者不断写作,会越来越成熟的。

张引墨
评分
88
作者写了一篇很能引发同感的文章,在当下的生活中,我们有各种焦虑和不满,各种诡异的生活现实,一个高中生笔下对生活的表达,有一些深刻。

朱婧
评分
93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走出去却未必如此,也许是大段无奈。失去外婆,离开小镇,隔离过去,闭塞乏味的生活被曾期待的模样代替,摇滚音乐靠生活很近却离心灵很远,所有一切重新变得乏味,拥簇的人群“他越看越觉得像家乡麦田里的麦子”。小镇已变换样子,无法回去,外婆已消失尘世,连同已经无法确认的自己。还能再去哪一种外面?渴望哪一种未来?作者写出了这种情绪的真实和情感的复杂。

吟光
评分
87
“纸飞机”的贯穿开头结尾,预示着小镇少年的对梦想和未来的希冀。结尾纸飞机飞起来,和去世的外婆飞向远方,深华主题,引人深思。
总分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