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刀
晏胥 发表于 2020-07-31 20:05:17 阅读次数: 141369清晨,天空是异常深邃的蓝,哀乐和着晨风飘荡。送葬的队伍渐行渐远,人们似乎才从支离破碎的语句中勾勒出孙家曾引以为傲的人的故事。彼时,三暮村也是如今模样。
( 一)
三暮村有户孙家,孙家有个孙芜,因他家中排行第四,乡亲们多称他孙四儿。这孙家没什么特别,非说不可的话,也就祖上孙穆那代起开始单传的龙虎刀,龙虎刀可不是孙家人人能练的,每代也就一人能得此殊荣。孙四儿虽不是长房所出,但他自小跟着外地来的武夫学过功夫,且干过不少农活,倒成了孙家满屋文人中再合适不过的龙虎刀传人。那长房的儿子孙宥不快归不快,心里却也佩服。孙四儿打七岁起练,就连老一辈的也有几个对其赞不绝口。一把龙虎刀耍得嗖嗖响,动作行云流水 ,一收一放皆有气力,仿佛刀不是刀,早已与人合体。孙四儿本就憨厚淳朴,平日对乡亲们也多加关照,又有这功夫傍身,众人对其印象皆是好得出奇。孙四儿唯一不好的品行也不过爱坐在门口青石阶上,愣愣出神,偶尔会阻碍人们进进出出,除此之外,并无不是。
村里的刘书记整日想着把独女嫁给他,多少人家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偏有些人,对孙四儿学武身份存疑,如今是文武共存的天下,但无疑学文更为保险,学武的少不了外出闯荡,指不定凶多吉少,哪天就客死他乡。况且村里人本就对武夫抱有偏见,出了个孙四儿着实令人喜欢才没带这陋习,若某日孙四儿废了,也等于他一无所有了。虽就现下的情况去看,一切如常。孙四儿每晨鸡鸣前必至村口西处练刀,雷打不动,至今安然无恙,不知是父辈的威压抑或其他,孙四儿这么大,练刀如此之久,竟除幼时被外地人偷带出外,从未出村过,大家倒希望他最好一次别去,省得回来缺胳膊少腿,或许大家忘了,孙四儿既一身好武艺,又怎么会轻易受伤?大概是三暮村外“别有洞天”罢。
(二)
孙四儿许是糊涂了,放着那么多好机会不要,却娶了村里最为人们深恶痛绝的吴家的闺女。这吴姑娘暂不论如何,单看其父兄那个飞扬跋扈的劲儿,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孙四儿憨厚归憨厚,人可不傻,做事总得有个因果,偏这回,想不出理,这门亲事,吴家求之不得,岂能不应,反是孙家为此别扭许久,终究拗不过孙四儿,勉勉强强同意。据孟大娘透露,婚宴上应邀人数可谓寥若晨星,就连平时几位与孙四儿关系尚可的人家,也因厌恶吴氏恶名婉言拒邀,本来人们热衷谈论悬悬而望的孙家四子婚宴,落得个凄凄惨惨的收场。
且说孙四儿娶了吴家姑娘吴攸为妻后,麻烦事接踵而至。每晨鸡鸣前他本必起身去练刀的,今儿早却被吴攸她哥堵了个正着,看样子他已“恭候”多时。见孙四儿出来,吴律乜斜着眼看向他,怪腔怪调道:“哟,这不是妹夫嘛,起这么早,是去干嘛呀?莫不是你俩迸磁儿了?哎呦,你可别嗔掇她,攸攸她没眼力见,你多担待啊。”复又凑近恶声恶气地说:“我可不希望我们吴家姑娘才出嫁一天就被言三语四,说什么吴家逼你娶了攸攸。而你一大早直奔去练刀,你这么急不可耐离开,旁人还以为攸攸是母老虎呢!”
“可我……”孙四儿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没什么可不可的!以往你孤身一人,早早练刀自然无所顾忌 ,如今有了家室,就不能放任她不管。攸攸即使嫁了人,也永远是我们吴家的亲女儿!你要敢欺负她……哼哼,可别怪我把不住自己拳头!”吴律丢下这番虚声恫吓的话语,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孙四儿摸头不着,看看龙虎刀,又望望里屋,不由叹气,都说自己龙虎刀练得好,其实清楚,练龙虎刀最必须的“龙虎之气”自己一点儿也未显露。不论言行,为人处世,总是那个黏糊儿劲儿,不愿得罪人,有时为避免两败俱伤,自己委曲求全。方才是如此,从前之后皆是如此。他垂首坐在石阶上,摩挲着龙虎刀,细想:龙虎之气若习不得,刀法再熟也不中用。他将刀举起,刀面光可鉴人,映射出自己死气沉沉的双眼,他放下刀,小心搁置,后埋脸于膝上。真的要一辈子这样吗?
不远处的巷角转出个人,眯眼笑道:“果真是个软柿子……”
(三)
前几日孙四儿受吴律胁迫之事不知何时传遍大街小巷,众人议论纷纷,一说孙四儿生性懦弱,一蹶不振,再不敢练龙虎刀;亦有人信誓旦旦称半夜挑水时隐约看见孙四儿仍在练刀。人们各执己见,但这些说法都说明,孙四儿害怕吴家。孙家老爷听闻后一言不发,良久,才缓缓给出自己看法:“要此事当真,四儿早不是我孙家的人了。”这一答,又生出多少事来,众说纷纭,孙四儿却无半点儿为自己分辨的欲望,仍旧与邻里互帮互助,只是沉默许多。有关此事的言论直到另一桩对三暮村而言惊天动地的事发生才销声匿迹。
这事于三暮村是惊天霹雳,于孙家更是一件无从原谅的大事。不用说也知道,吴家事儿从没少过。可不,前些儿吴家二爷突患重疾,村里医生都束手无措,说是城里的医生才治得好,城里的诊费岂是本就不甚阔绰加之子孙个个游手好闲花天酒地的吴家负担得起的?吴家结怨不少,吴家二爷罹患重疾,乡亲们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愿意帮他们?吴家上下愁眉不展时,吴律提起妹妹,众人方如梦初醒,暗自谋划从孙四儿身上获取“帮助”。
好巧不巧,那日孙四儿偏生去参加村里心血来潮举办的气功比赛,他一直想见识其他人习武之法,也对其镇定自若的气度艳羡不已。不过,因与比刀无关,他便将刀藏在枕下纳好,临行前脚步声似乎淬了光,异常轻快。更巧的是,那日的天空也是异常深邃的蓝。邻居孟大娘当时很是欣慰,以为这孩子要变回从前那个整日眉开眼笑的孙四儿了,自己也通体舒畅。孙四儿走后不久,吴律即偕同大哥吴阒大喇喇迈进孙四儿家,如入无人之境。吴攸虽生在吴家,但秉性善良,为人单纯,见状以为哥哥们只是想念她,故忙不迭迎上前。
“攸攸啊,最近哥哥有点事儿,所以没怎么来看你,最近过得不错吧?孙四儿待你好不好?无论何时,可都别忘了,还有哥哥们呢,吴家永远是你最亲的人。”吴律先是抓抓脑袋,抿抿嘴,显出几分不好意思,后又下定决心般直视妹妹,如此说道。
吴攸自然不会多想,重新见到家人于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喜悦,她笑着回答道:“我过得挺好哩!唉,不过嫁人后也没回家看过,家里……没发生什么事儿吧?”说到这句,吴攸显得忐忑不安。
吴律闻声冲吴阒略一点头,看着吴攸欲言又止,“原本……不想麻烦你的,既然问了,那也只好……唉,在你出嫁后不久,二叔就……”吴律佯装拭泪,似乎不忍再说。
果不其然,吴律的吞吞吐吐使吴攸生出不好的猜想,她猛地站起,双手紧攥,追问:“二叔怎么了?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啊。”
吴律顺着她的发问答道 :“真是造孽啊,二叔……突染重疾,村里无人可医,必须要去城里,但钱又不够,现在家里上下都愁的很呐。”他面上悲悲切切,但不断摩挲拇指的手出卖了其真实意图。
“钱不够吗?我……也许可以资助,但是……”吴攸胆怯地看向床头的抽屉,“阿芜还没回来,我不能随意动用钱财。”
静静伫立在墙角的吴阒走向吴攸,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吴攸没有给他们钱,但却解决了关于诊费的问题。据孟大娘回忆,吴氏兄弟离开时,提着个袋子,里面东西看起来挺沉的,至于神情,应该就是某些计谋得逞的样子吧。吴攸在他们走后仿佛很是不安,但随后又是平复呼吸,重归宁静,硬要说的话,就像有什么东西支持她,做她的靠山,才使她恢复若无其事的姿态。
而孙四儿回来后,孟大娘只听见突兀的斥责声,紧接着女子的啜泣,再是漫长令人不安的沉默。随后,关于此事——龙虎刀的被卖渐渐成为三暮村新一波热门话题,吴家理所当然承受着来自各方的责骂,也有人说从吴攸嫁给孙四儿开始便已是一场阴谋,吴攸别有用心。另有一种说法是,吴律和吴阒利用吴攸的无所防备,加以二叔重病诱导她告诉他们龙虎刀在哪儿。孙家固然想找吴家讨个说法,怎奈那刀得手后早已卖给不知名人士,何况乡亲们对吴家避之不及,只盼自己和他们家一点儿干系没有,饶是这般不公道的事,也没多少人愿为孙四儿伸冤,如此情形下,当事人孙四儿却并不发话,对此,人们又是浮想联翩。
(四)
孙四儿日渐消沉,人们在石阶上发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并察觉到,除了一身好刀法对耕作有一些经验外,孙四儿一无所长。可以说,龙虎刀就是他的信念。
与孙家这面的消极不同,吴家反倒愈加猖狂,整日炫耀自己如何哄得吴攸讲出龙虎刀放置点,以此为荣。不过由于吴家向来与那些地痞流氓交际甚广,乡亲们个个忍气吞声,孙老夫人也埋怨孙四儿当初要娶吴攸的决定,这边说是吴攸带来的霉运,那边吴家有说是孙四儿娶了吴攸才导致吴律二叔病重。老一辈们都说,孙家这龙虎刀啊,怕是要断在孙芜这一代了。
吴家二爷的病是渐渐好转,想来龙虎刀确实值不少钱,有几个和吴家关系不错的人私下去问龙虎刀的下落,他们则说不知道卖给了谁,看起来有权有势的样子。不论如何,龙虎刀大抵是要不回来了。
(五)
这天,进城赶集的苏大爷称自己看到了龙虎刀,在一户人家房门口挂着,但他也不确定是否是龙虎刀,只是看到了刀柄的龙虎头。
孙四儿知道后不顾一切连夜赶去,在苏大爷的陪同及模糊的记忆下,他停在一户看起来颇为气派的房舍前,沿街夜市的灯光足够他将门上悬挂之物看个清楚。几乎是在看到的刹那,他便笃定喊道:“这是我的刀!”有小贩见他不顾一切要硬闯的模样,好心提醒:“这户人家可不怎么好说话,小心点儿啊。”门“啪”地开了,两个仆役指着孙四儿和苏大爷道:“你们是干啥子的?作甚在我们张家门口胡闹!”原来孙四儿毫不间断的呼喊早已惊动了屋内的人,所以才派两个仆役出去看看。仆役见是两个其貌不扬衣衫褴褛一看就是乡下来的粗人,已做好随便给些银两打发走的准备,谁料孙四儿当即扯住他们并指向大门喊道:“那是我的刀!我的刀!”仆役只觉今日时运不济,怎么碰上个疯子?
他们扒下孙四儿的手,一脸莫名其妙:“这刀是我家老爷不久前买的,可花了不少银两,如此贵重之物,怎么会是你这个叫花子打扮的人的?我们可不好骗!”说罢就要关上大门,不想孙四儿死死抓住他的手,一边颠三倒四地叙说什么这把刀的来历及为何会落在他们老爷手里,仆役只当是疯言疯语,示意另一位进去说明情况,片刻,只听里屋传来大喝:“自然是骗子!我张大富德刀怎会是他的?还不给我赶走!”苏大爷听至此已有退却之意,忙对孙四儿说:“唉,不就是把刀吗?刀你看人家是断不会还你的,要赎回更不可能了,咱们还是走吧。”
孙四儿反而更加坚定了要回刀的决心,他继续大喊着:“刀是我的啊,我可以赎!刀是我的!刀……”一记重拳飞在他脸上,孙四儿晃了几下,仍是坚持着大喊,一拳、两拳、一脚、两脚……直至不省人事,孙四儿还在喃喃:“刀是我的,我可以赎啊……”只是,他一点也不还手,一遍遍重复,似乎希望屋内的人能有回应。
(六)
苏大爷连拖带拽把孙四儿带回后,不用说,众人也都知道结果如何。吴攸已是没脸见人了,孙四儿一直没说过是否原谅她,她亦不敢奢望。吴家知悉孙四儿被打后,象征性地送去了几瓶伤药,据说尽数被孙四儿砸得稀烂。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何年何月起,人们已记不得那个龙虎刀耍得嗖嗖响的少年孙四儿了,而孙四儿自伤好后也不怎么抛头露面,也不知何时,人们不再常常提到孙家四子的名字,往往是一语带过,轻描淡写得像此人一直寂寂无名,不知哪日起,孙四儿又喜欢坐在石阶上了。过往的村民常常会看到他两指间夹着烟卷,双目无神而渺茫,不知在看什么。
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孙四儿仍爱坐在台阶上愣愣出神,只是多了烟雾;孙四儿仍是孙家四子,只是称谓从孙四儿变成孙四爷罢了;三暮村仍是三暮村,只是少了个龙虎刀耍得嗖嗖响的少年而已。
什么都没变呢,三暮村的天空也还是一如既往地蓝,一如既往地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