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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自己的湖面

Giselle 发表于 2022-07-31 22:03:03   阅读次数: 34634

湖畔,初冬的伦敦天幕被落雨的气息编织起来。季末的阴沉不散,只作一瞬明亮的瞥视。温润的风吹逐着团云,群岛麋集。这水岸的庆典,被深深置于一切变幻的底部,太沉静,太缜密。遥遥上空浮现隐微而几近不可见的一点蓝——浅淡的霜霾色,如一种水鸟的细密胸羽。

笼罩在这湿雾之下,维吉尼娅暗暗地想:“我愿意做一只飞鸟。”

心烦意乱地挪挪手肘,膝上的纸张发出了厚重暗哑的叫声。她忽而想起床头莎翁全集同样干硬如柏树皮的纹理,曲折复折曲——在旧书摊上反复地计算她积攒的价码,那些画着假发男士、花边衬衫领子男士、金边镜框男士的旧纸币,掉色的细软纤维横翘如矢车菊叶,无聊的面目,也折腰复折腰,为了一个装在牛皮封面下的更老的男士已入土的诗文。

又一次,她展开它——“议员竞选今日启动!”


干涩的纹理混杂着沥青般的油墨焦味。油墨幻化成锡兰茶,锡兰茶幻化作温暖的乳香,简直像极了她厨房四壁上用来包裹腊肠的油纸。两个钟头前她俯下身子,对着摊子上层叠的巨大纸张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正当她为这个不着边际的戏剧性比喻暗自得意时,一串男声乍起:“您识字吗,小姐?”

她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

“今天都是政治新闻啊。我猜后面排着的绅士们怕是对议会的消息更着急些吧?包香肠的油纸在那儿,隔壁阿蕾特的铺子,我猜那是您需要的。小姐?您果真会阅读吗?”

“我看得见。”维吉尼娅回敬道。

她还记得那个穿戴成斯宾诺莎相的老售报员怎样佩戴起一幅宽厚的神情,不安地打量着她手中皱着的纸币和她皱起的眉头的。回过神来,她咀嚼起副标题的一行小字。极狡黠极冷酷的一串花体,笔触伸展如绅士们烟斗交错:“健康的、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男士方可应聘。”

水鸟三两鸣叫着从湖面上掠起,维吉尼娅喃喃道:“真愿我是盲的。”


云团缓缓游移,轻光落下,岸边朦胧如拂晓。维吉尼娅抱着膝,看风如何将浅金色的垂柳荡入湖面,枝梢蘸着流逝的时间。她彻底不在乎几点回家准备弟弟们的晚餐了,任凭回忆连同思绪没入波心。

当时,她几近怒不可遏地塞钱向他,而后粗暴地夺来那份报纸,一定很鲁莽吧?就像任何一个被乏味的纸张捆扎的无名魂灵,喔,怪诞如艾茹、杜艾萨、露西菲拉!维吉尼娅自嘲着地品味着这个词,“失礼”,在她父亲的斥责声里日夜响起。的确,想起偷偷读来里尔克评论塞尚的那个譬喻,自己无非是一个波西米亚人,一个永远的异乡人,佩戴着贫穷十世的诅咒——她不弯折羽毛填充枕头,却削尖它作笔。她去偷书,去剪报,去捕捉所有被遗弃的破碎字眼浇灌自己。她时刻旁观,时刻愤怒,声音投掷入这个文明的汪洋,没有回声。她叫喊,她不得语。带着愤懑,回想起这世界里被坦然接纳的、谦卑贤淑的部分:玫瑰剑兰相映的工艺,山鹑浮油光的筵席,平整松软如雪堆的被褥,不灭如疲惫祷言的火炉......繁复字句串联成“体面”,写就除她之外的每一个她。姐姐汉尼娅迷恋丝绸被单上的针线活,妹妹伊万卡和曼妮整日围炉忙碌,准备兄长们放学后的饭食。日日夜夜,如此往复,无边无际的“体面”勾勒出不可历数的她们,其中每一个都面目模糊。

漫延如无调性旋律的日子里,捧着四处捡来的报纸的维吉尼娅从角落里偷偷抬眼——被称为“家”的空间总是填满了起居室四周团团转的身影。她和她,佩戴着被称为名字的短小音节,如同包裹着蔷薇花边的长裙和蕾丝锯齿的腰带。没有名字的她们。或许是谁乐在其中吧,观赏房间的四壁浸透她们的生命和创造力!丝绒窗帘点缀着乳白玻璃,女性气质铺面而来的梦想!最后,还有母亲......

报纸一不留神没入了湖水,鞋袜也被涨起的轻浪打湿。维吉尼娅慌乱地向后缩去,随即重新坐定,叹息,叹息,长叹着想起母亲。


母亲有一个名字:她叫母亲。被放逐在恩典之外,母亲从未迈出家门——五十年来她受困在起居室里,一只衰老又疲惫的圈中羊。在姐妹们整日地忙碌在堆叠如山的待洗衣物中间时,在她们因父兄的打骂而叫苦不迭时,在她们自甘成为隶属厨房的幽灵时,母亲永远坐在那里。伦勃朗笔下沐浴着永恒光线的静默的女人,坐着,一言不发,凝视着远处炉火投射在砖墙上跃动的影。伦勃朗研究过他缪斯的无端沉默吗?或许他的缪斯本没有口,本没有心灵,本没有在雨后的原野上蹦跳奔跑的失礼的愿望。他的,他们的缪斯本没有名字,本没有眼睛。

本没有眼睛——维吉尼娅近乎心痛地想起,母亲是盲的。

盲,眼之死,火光之死。缪斯们竟然能够沉默地活着并常常死去。她是一片海,连死亡都消隐在海里,不见回声。黑暗的海,沉默的海,起居室里的一片海啊——唯一搂着被失意摔碎碗碟的声音吓得颤抖,告诉她们没关系、不必事事谨慎完美的宽厚的母亲,是盲的!唯一赞成她悄悄地阅读、甚至偷偷潜入父亲书房为她捡来几本蒙尘的辞典和牛皮笔记的勇敢的母亲,是盲的!那如长夜一般隐没她日日的心事的母亲,比文字更深沉的唯一的倾听者,是盲的!唯一清楚维吉尼娅梦想着步入议会大厦、走上那个自古以来被西装革履的绅士们主宰的决策场的她,那个从始至终都鼓励维吉尼娅成为一只飞鸟的她,是盲的……失明在绅士们的目光里总是一种残疾,仿佛除却凝视也就失掉了声音,仿佛学院的高墙之外世界空无一物。她不见光亮,不能读写,因而用那颗愚昧的心灵吞噬了这文明铁壁的全部锈迹和昏影:荒原上光裸的未名之海。

母亲是一个妇人。妇人是用许多母亲的骨骼打成的无底的魔镜,中间映出绅士们温良谦挹的画像,和安逸持续稳定繁荣的家庭分工伟业。大吕黄钟,和谐庄重。琴瑟和鸣如五步抑扬格,一步一美德。

她想起母亲出生在一个女人们不被允许独自出门、更不能裹着濡湿的鞋袜坐在水边直到薄暮的年代。一只水鸟自芦苇荡中跃出,翘起它轻逸的棉蓝色尾羽。令人心碎的嘲弄的飞行之翼啊!维吉尼娅垂下头去。

泪光里昨晚梦景般的一幕重新闪回——同往常一样,母亲陷在比远她高大的扶手椅中忙碌着,手里是哥哥被钢笔戳破的衬衫。这最日常又最莫测的场景里,神和半神都已隐去,僧侣和祷歌成为尘烟,命运里仅剩谜语:她们是纯粹的谜。在维吉尼娅凝滞的目光里,在伦勃朗或许在小憩或许已断气的空档里,在宿命预言般的决定论失效的刹那,母亲突然起身。仿佛洞穿了少女心里纠缠的藤蔓,抬起手——如同天穹中心的乌拉尼娅——她满布着茧子的手指向高墙:“好孩子,你看这光。”近处火苗不安地抽动,模糊了或明晰或黯淡的全部脸孔。

“好孩子,你看这壁炉的光影。记得你上次讲起的柏拉图的洞穴……不要哭啊,维吉尼娅。妈妈虽不得见,但也能感到这暖意迫近。洞中的人怎能甘心只蜗居在模糊的光线里呢?飞鸟如何甘心受困在房间里呢?孩子,得见光了便去吧,向光去吧。”

“维吉尼娅,幸运的维吉尼娅。无论议会或图书馆,去吧,孩子,去吧……”


风侵入伦敦的天空。浩浩汤汤。鸟群腾空而起,向着流云,向着三色堇盛放的对岸。鸣叫声笼罩着湖边的一切,如同漫长的冬日因一个不和谐音走向终止。起先是第一音声,而后,是所有音调难以遏制的一次暴动——它们向四周的雾,向她的衣裙和散落的泪痕,呼告着金色的反驳。

环顾周身,树影在檀棕色的波光中垂首自问。

去哪里?一个异乡人要去哪里?海伦去了哪里?包法利夫人去了哪里?莎士比亚出走的妹妹去了哪里?卡列尼娜去了哪里?而简·爱又去了哪儿?战火四起时波伏娃去了哪里?娜拉走后怎样?她应当去流浪,去文明的空寂荒原上放逐她自己?她应当抹去这份报纸的标题,隐去决策场铁壁的阴翳,忘掉权力?她应当改头换面,遗弃自己本不存在的名字?转而投身文字的宇宙,兀自升腾,兀自跌落?

此刻她拣拾起四散的纸张,如同拣拾起她的羽翼。维吉尼娅掏出笔,默念,语声如串珠回环,反反复复,向她证明自己的诚挚:“是时候了。先生们的议会将她拒于门外,而那些庄严肃穆的古老建筑似乎从来不会介意一个女性的细小诅咒。真好啊,维吉尼娅。”

一颗心中依旧在落雨,落雨,细密,响亮,反叛的河流充沛律动,将她同万物的跌宕分开。心外流溢着四合的暮光,重重叠叠烙在波影上,疾走翻飞。

舍弃,散尽,流浪,在文字里返乡。她不再记得自己的名字。飞鸟是她们的新名字,人类的另一个名字。他和她,形形色色的不拘礼的眼睛,将如新生儿般重新洞察这车马川流的世界,这繁忙不息以致于忘记深思的世界。世界再也,再也不将心灵禁锢在小小的疯狂的身体内。她们将裁减自己的衣裙,自己去采石楠花,做自己的缪斯,写自己的水岸。那么多,那么宽广,荒草丛生的历史等待后来者的笔触,如同谈论济慈的第七十部专著。要去写尽,写到大地和日月的相接处,去写大海。海里是人们的影子,她们的欢笑和哀歌,一岁一枯荣地彳亍。山穷水尽,如人类最初的先民。

“看好了。现在,文字将代我做飞鸟。”


抖去裙摆上一片湿蝶般的枯叶,维吉尼娅落笔:

“每一个想写作的女人都应当拥有一片自己的湖面……”


评论(0)

张牧笛
评分
87
想起《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女性可以不属于任何地方,但要属于自己,打破现状意味着勇气,也意味着生命的无限可能。

刘杨
评分
86
作者的叙述流畅自然,知识面和思考都值得称赞。在行文中能透过带有一定情思的语言表达复杂的思想,可以让抽象的内容再少一点,增加一点现实感的叙事,将叙事和抒情结合,效果会更好。

顾奕俊
评分
86
这篇参赛文体现出了这届新锐写手大赛当中一部分写作者的特点:有很好的知识储备,有很明晰的情感态度,但同时也存在“知识性炫技”的问题。一些其实未必妥帖的知识征引反而影响了文本的整体效果。“一片自己的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话”道出来。

何天平
评分
86
看起来都不错,可读者也不会因此有太多的共感。太过沉浸在自己想要去展示的“技巧”里,反而会削弱文章的感受空间。

于文
评分
85
有整体的构思,局部可以更克制一点 更有张力

庞鸿
评分
90
文字可谓笔下生花,繁复而具有韵律感。从人物形象和时代背景描写来看,姑且认为维吉尼娅的原型是弗吉尼亚・伍尔芙,以下评论均以此假设为前提,如有误解请包涵。不知作者多大程度受到《到灯塔去》的影响,至少本作同前者一样主要以心理活动和评论意见构成,没有出现太多人物的行动。作品书写了女性的精神困境,但无疑有浪漫化的倾向,从文末最后一句改写即可看出——毕竟伍尔芙认为女人若要写作,需要的是房间和钱——而文章并未提示更多湖水与写作的逻辑必然性。我一直以为“洞穴比喻”是关于物质世界和理念世界的哲学概念,有时会运用于戏剧、电影等艺术领域的阐述,将其用在女性主义的论述较为少见,是否准确尚有探讨余地。一个细节,如果主人公确以伍尔芙为原型,文中“战火四起时波伏娃去了哪里”一句人物内心独白(如果算的话)合理性存疑,波伏娃比伍尔芙晚出生二十余年,而后者在二战开始后第二年即投水自尽。

朱婧
评分
92
世人皆教她如何温驯与体面,姊妹们复刻着正确的妇人生活,惟眼盲心明的母亲保护她的志愿,引她向光亮,握住笔,掌握文字,如此拥有自己的语言和语言所代表的力量——“我们可以把蓝色的白昼和漆黑的午夜一起偷到手里,然后马上就从这逃走。”——如此拥有伍尔夫“自己的湖面”,或者万千可能的人生书写的权利。

张引墨
评分
80
作者描述了一个远在英国伦敦的女性,用写作表达自己的独立意志。可以看出作者使用了维吉尼亚 伍尔夫这个人物原型,并借用了她的思想。不足之处是,作者在理解和阅读之后,没有太多自己的思考和创新。

吟光
评分
90
合理地运用了分段、长短句和语言的搭配,结尾处带着意犹未尽的浪漫。
总分7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