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迪

“请前往法国巴黎的乘客登机——”

 航站楼的广播声穿过层层人群依旧清晰有力，这是我带祖母出发的第一站。

 “女士，您可以通过了哦，您的胸针很特别，祝您一路顺风！”安检员递来护照，并真诚的赞美祝福了我，我微笑颔首。随着夸奖垂眸看去，这是祖母在我的成人礼上赠与我的，伴我走了近十年，至于特别，大概因为它的外观是只折翼鸟衔草翔于大山之上吧。

 这场旅行我没做任何攻略和计划，因为人生不是轨道，而巴黎早已刻在我的心野之上。

  祖母小时也是个顽的，偷瓜摘李，断秸看星，凡是我敢干不敢干的事她都干了个遍。在她的回忆里我总能看到塘边一截挽起裤腿在水面轻点的小腿，一块仰倒在麦洁田中热的发汗的月亮，一串狂奔后倒在风中的笑声……热烈又自由的青春是她的少女时代，所以祖母从未在我小时限制过什么。她知道锁上门也可以翻过窗去看星星，也知道荷塘远也不妨碍奔个来回，自由的心是困不住的，除非它有了一层名为生活的枷锁。

  于是爱闹爱笑的姑娘在亲事定下的那一刻定格，取而代之的是沉闷厚重又木讷无趣的朱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鸡毛蒜皮开始缠着她。在生下孩子后藤蔓松了又紧，那颗炽热滚烫的心却从未沉寂。在我记事时，祖母在无数的家务琐事中忙碌，被生活的重担压的来不及喘一口气，一层层的绳索勒的皮开肉绽，强压下这个女孩儿躁动不安的心，灵魂渗出血的伤口又结了痂。新生出嫩粉色的皮肉，干涸的暗褐色血迹与消不退的疤成为她与生活抗争的勋章。于是我会在田垄麦壑间拾起夏阳下精致巧妙的小花篮；竹林春笋中削的平整光滑的竹剑；祠堂神龛前一只小小的纸鹤。那时太小，只见篮巧未见花韧；只见剑矫未见竹利；只闻香火袅袅未见鹤影破雾，所以我不懂祖母的心。我遗憾不能那时便识破参透祖母向往自由的心是那样痛苦又浓烈。

  祖母在我幼时不会提起她的少女时代，因为她忙。

  但是她会为我讲故事，每晚的睡前故事。我一直坚信她是世界上讲的最生动的奶奶，她讲的故事不只是我一个人听，赶来听故事的蝈蝈藏在树叶下，一只小些的伏在另一只大些的背上，趴在枝上的猫儿不时慵懒的打个哈欠，垂下的尾巴随着微凉的晚风一晃一晃轻打着树干，我抱起双腿坐在树下托着下巴细细听着那些紫穗槐下的祖母童话。

  伴随着渐渐长大，青石板上微凉的月光，檐下带些锈迹的风铃，橘子树上那只爱吃橘子的橘猫，一岁又一岁的更迭使我远离了这些。取而代之的是学业、房贷、车贷、事业、薪资、家庭……有太多太多的难题摆在我的面前了，“它”终于像当年缠住祖母那样缠上了我，“它”换了张脸，再次重现在我的面前，“它”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尼龙网，我是其中一条鱼，在无数比鱼鳞还小的网眼中，寻求呼吸的空间。

  我有些麻木了，疼的甚至大多时候感受不到痛了，就在我想要就此按部就班的生活，放弃那个中学时代被书中的巴黎吸引的梦想时，祖母病危的消息在这时传来。我濒临崩溃，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浓稠的心血一滴接一滴的渗出，又通向四面八方的血管。心中阴暗躁郁的困兽，横冲直撞的想撕开牢笼肆意蔓延。

  我请了假赶回家，只见祖母平静的躺着，呼吸平稳，身旁围了不少人。可她将头歪向一边，似在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看些什么。房内有些喧闹，各种关心声在我看来祖母是不甚在意的，于是我清开人群，与祖母独处，这时才发现祖母在望向窗外。我分明看见祖母望去的眼神中是浓的化不开，剪不断，溢出来的那份情结，分明是渴望，遗憾，不甘混杂在一块儿，而生出的那一份追求一生的自由。倏地泪落，忽觉我与祖母何其相似。而在我自艾自怜时对上了祖母的视线，茶褐色的眸子被阳光照的竟有些澄澈明亮，她笑着坐起来，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她的精神一下子好起来。连着与我絮絮叨叨了许多她的事，她的少女时代，她的平生。她在讲述时感情变化丰富，表情也生动起来，眼底是充盈的灵气。就像她讲的那些故事一样，我的眼前仿佛又跃动着一个少女天真烂漫，自由又热烈的光影。

  这两日她吃的下饭，积极配合治疗，笑容也多，听我讲着书上的巴黎，听我对它的向往，听我的无可奈何，她有些默然。打破此时沉重气氛的是她拔下手上管子的声响，血缓缓渗出。我被惊的有些愕然，还没等我开口阻止，祖母握上我的手，趁我俏皮的眨了眨眼后借力下了床，带上拐杖悄悄拉我出了门。

  春天向北，我们向南。

  一路是无尽的花海，那是祖母种的，她说她在每一次面临生活的挫难时便会种下一株花，郁金香，鼠尾草，玻璃花，满天星，向日葵……祖母将我带倒在花海中央，仰面是有些刺眼的阳光和蔚蓝的天，周身环绕泥土的腥味混着花香是一种独特的草本气味。

  二人无言，良久，她的声音在叶浪起伏的涛声中响起：“春天是很大的，她能容纳一切的一切，自由，浪漫，与爱。现在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春天不会怪你。”

  我闷闷的心豁开一个口子，春意盎然。

  谁也没想到，当然，祖母可能猜到了，这次对话是祖母留给我最后的遗物。

  “女士，祝您旅途愉快！”

  “祖母，这是巴黎的春天。”

  祖母的呢喃与祝福托风送来：“奔向自由的春天吧，我们一起。”

  心是旷野，让脚步跟上理想，追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