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童方 发表于 2022-07-29 14:16:39   阅读次数： 52675

        我生在杭州，长在杭州，我的户口在这里。

        我爸生在衢州，长在衢州，我的籍贯在那里。

        人们习惯把杭州称为我的“家”，把衢州称为我的“老家”。但人们并不在意的是，在福建漳州，一块小小的生长着红土壤的地方，那里也有我的家。

        去年因为疫情，今年因为父母工作，算起来竟已有两年未曾回到那里。本以为不管如何总有时间回去看它一眼，不想昨天从妈妈口中得知，外公暑假搬新家了，旧庭院要租出去或者干脆卖掉。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那可是我的家啊，我近乎茫然地想。我还记得它的样子，一个有着石头外墙的老房子。屋外有一道不大的护城河一般的排水沟，还有一颗比外墙略高的木瓜树，像守门人一样一起守护着我们。从我记事时木瓜树就站在那儿了，每年回去，大人们总是要让我们这些小辈在树下比比个头又高了多少，到干子的哪儿了？而木瓜树也永远是那么温柔地瞅着年幼的我，说起来，她算是我的长辈啊！木瓜成熟的日子里，摘下一个剖开，果肉由外而内渐变着晚霞的颜色，由橙黄过渡到烂红，尝一口，软糯多汁，味道美极了。中央的门，每每是开着的。邻里乡间很和睦，是不怕被人偷的。大门的两侧贴着对联，挂着灯笼。那对联背后的白胶都是经过了我和弟弟的手的，再由比我们高的舅舅贴上去。进了铁皮大门，是露天的院子，最右边有个草搭起来的小棚子，下面停放着外公的摩托车和堆放着许多杂物。

        进门就是白色的客厅，摆着小茶几和靠背椅。我记忆中每年坐了一天高铁到家，外公总是坐在那里喝着滚烫的茶，头顶的白炽灯雪亮，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看到我们来，外公会笑呵呵地站起来给我们倒滚水喝。我性子急，往往会因为喝太快烫着舌头，他便会在旁边笑着提醒我，开水烫，慢慢喝，不着急……客厅后面的大房间里是有电视机的，还有沙发。沙发往往形同虚设，因为地上是由本地的红土做成的红砖铺成的，吸水强，夏天坐上去冰凉凉的，非常舒服，在上面坐着随意看一下电视就能打发掉下午的闷热。电视机下面带玻璃门的白瓷柜子是我的寻宝地，里面有很多五花八门的玩意儿。我从里面掏出过贝壳做的花篮、紫色镜片的墨镜、空了能装进阳光的玻璃瓶，一样一样地拿在手里掂一掂，看一看，翻动一下子，最后再一样一样地放回去。柜子除了我别人并不常来查看，因此里边儿有什么，我恐怕比大家都清楚。

        土墙的厨房里做过很多吃食，我爱吃的乌鸡汤、酱油肉，弟弟喜欢的鸡蛋，妈妈偏爱的炸番薯裹面粉，还有大家都爱吃的这里特有的肉丸子。每天早上迷迷糊糊起床，外公外婆都已经去农场干活了，但一掀开锅盖，总有刚煮好的稀饭和鸡蛋。温温热下肚，我就会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那时候外公几次把农村的狗小白带来，我们就蹲在门槛上，一边吃鸡蛋一边不时掰出一点蛋白或蛋黄碎儿给小白吃，看着小白在地上摇头晃脑地找，哈哈大笑。外婆家还用着那种需要人自己上下摇杆才能从地下出水的抽水装置，装置的年龄比我还大。我和弟弟觉得新鲜，每每便争抢着要为大家摇杆，一下子摇上许多下，也不觉着累。福建气温高，妈妈便指挥我们用脸盆接了水洒到院子的地面上散热。水在地面上泼出深色的墨彩，在太阳直射下闪着莹润的光。我们起身擦掉头上的汗，自觉满意，跑去妈妈的面前“讨功”。连长长的两端楼梯，也是我喜爱的玩乐之地。楼梯下的小空间里常年放着空心的小球，我和弟弟就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一个人坐在楼梯下，上面的人轻轻扔下球，看着小球一阶阶欢快地跳下去，弹起来，再由下面的人扔上来，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是我们总也看不腻的风景。

        这承载着我无限快乐和童年的地方，也会被卖掉，住进我素昧平生的人吗？他们会大肆修改这里，把这里破坏得面目全非吗？

        我的故园啊！那亲眼看着我长大的故园啊！

        外墙上连着一个半人高的铁门，进去以后是一片荒凉。听外公说这是以前养猪的地方，现在已经不用了。地上裂开的石砖中钻出来许多树木，把上方的天空遮得密实，使得这没有遮挡的地方凉快了不少。石砖上还爬着许多或粗壮或细弱的藤蔓，常常趁人不注意时偷偷地绊他个几脚。几点枯黄的树叶落在青石上，我以前总爱往这里钻，也不嫌脏，坐在矮墙上看着地上破碎的阳光，觉得时间好长好长。

        出了老房子，左手边有一个小湖，穿过小湖首先得穿过一小块别人家的菜地，那里守着一只很凶的大白鹅。我弓着身子从菜架子下钻过，它就会从各种出其不意的地方跑出来，伸长脖子怪叫着要来咬我，待我狼狈不堪地从石桥上跑到对岸以后，才挺直身子，迈着骄傲的步伐慢慢踱回自家门口。我拿它没办法，只能做贼一样尽量避开它，小小声地骂上它几句，还觉得不解恨。

       小湖的对岸是松软的土壤，种着一大片高大而不知品种的乔木，树干笔直，土壤上总是落着它们粉白色的大大的花朵，慢慢地腐烂直至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再往前几步可以看到一户人家的后墙，听说主人常年在外地回不来，墙角胡乱堆了许多灰砖。然而我拉上两个弟弟来这可不是为了这玩意儿，若是抬头，便可以发现我们的目标——一树火焰一样的花叶从墙内探出来，堪堪停在墙外。说是叫花，形状却酷似三片叶子组合而成，色泽是艳丽的玫红。自从我无意间发现这棵树后，花开时节总要指挥弟弟用旁边长长的竹竿把树上的花打下来，那花便像一小簇烧得烂漫的明火飘转下来，引起我们的一阵欢呼。辛劳过后，三个人衣服下摆兜着满满的玫红兴冲冲回到家，互相比较谁拾得多。我随意根据它的外形拈了个名儿叫三角梅，不想它学名也确是这个，不可谓不巧。几年后我在义乌也见过三角梅，只是颜色偏粉，像褪了色的老照片，病恹恹地开着，很没有精神。现今见到了许多三角梅，终不成气候，那洋洋洒洒的红，怕不是只能烧在我的记忆里了。

        我的故园啊！那充满着蓬勃生机的故园啊！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故园会一直不老，一直站在那里等着我们回去，含笑看着我长大成人。谁能想到我还没来得及成年，她就先我一步走了呢！

        故园不会再有了，即使模样不变，住进了别户人家，那也只是别人的故园了。我的故园不会再老了，她以一种鲜活的姿态，永远地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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