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
六岁小猞猁 发表于 2022-07-29 21:49:58 阅读次数: 132688一、那天太阳很大。二狗拿着一把唢呐,独自一人在地里走着。耀眼的光线照在他黝黑宽厚的后背上,热辣辣的。今天是师父的生日。二狗去给师父上坟,给师父庆生。
这条路师父带他走过。五六年前了吧。那天也是个好天气,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师徒俩的背上。那天没有人家办红白喜事,于是他们很悠闲地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二狗,师父带你去个地方。
于是二狗跟在师父后头。师徒二人走了有一段路程。师父带二狗来到了一个山头上。
到了。师父说。
二狗向四处看,什么也没有啊。只有脚下的碎石子儿,隔着鞋底还扎脚。
二狗啊, 人活了一辈子,总是要到土里去的。现在我也该快进棺材了,人老了嘛,身体越来越不好,我是能感觉到的。
师父很少用这种语气和二狗说话。怅然,无奈,但似乎也豁达。
二狗啊,师父选好了这块地,以后师父就埋在这儿了。你个小王八蛋子可别忘了你师父,等我过生辰的时候给我吹一首唢呐解解闷。
你也别来得太繁了。我活着的时候耳边劳不得清净,入土了以后啊别常常来烦你师傅。
二狗只是愣愣的,不说话。
别一天到晚木头脑袋的,记住你师傅的话啊,别忘了。
二狗还是不应。
人嘛,迟早都有这一天。别太当回事。我就一老头儿,没了就没了,听见没。
沉默。
走走走,下山。
二狗不说话。他跟在师父后面走。他看得分明,师父用手抹了抹眼睛。师父从来没有这样过。二狗鼻头突然酸了一下。
几滴清泪悄无声息的落在土地上,然后没了痕迹。
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人的时候到了,阎王就把人收走了。师父大概也是在什么时候被收走的。悄无声息。那天人们发现师父不对劲的时候,师父早就没了气。人们哭哭喊喊了多少天,二狗没印象了。二狗只记得那几天村子里很吵,很闹。村子里半真半假的哭声、鞭炮炸开来的刺鼻硝烟味、院子里各种颜色的花圈,各种东西不断刺激着二狗的感官。二狗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他坐在院子角落一张小板凳上,发着呆。
少了什么东西。二狗想。
师父在别人丧礼上吹了一辈子唢呐了。师傅走了以后,却没有人为师父吹一曲唢呐。
那天晚上人们都走了。空空的屋子里只有二狗一个人。二狗坐在床沿,拿着师父送给他的唢呐。午夜的月光轻飘地透过窗子,洒在花梨木的唢呐管身上。二狗闭上眼,举起唢呐,吹一曲《百鸟朝凤》。这首曲子他听过无数遍,也吹过无数遍,指法再熟悉不过了。二狗吹着,脑海中浮现出师父的样子。好像师父还在身旁,吹到什么时候师父又会用他有些沙哑的嗓子说一句“这句吹得不好”。二狗等着师父的声音出现。
然曲已尽,声未闻。二狗睁开眼,环顾四周。那么大的屋子里,再无第二人。
师父已经走了。走了,那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二狗抽噎着,几滴泪落在月光下、唢呐上,反射着淡淡的月光。
二、二狗走到了师父的坟头。
师父走了五年了。二狗也来了五次。还是像之前一样,吹曲子,烧钱,扫墓,然后和师父说说话,磕头,回家。
二狗坐在师父的坟边上,把唢呐放下。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二狗脸上。 “师父,二狗回来看您了。”
二狗停了一会儿。恍惚间,他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二狗随手拔了一根草,手指拨着草玩。
“师父啊,您走这几年,二狗唢呐吹得没有从前那么好了。退步了。您也听出来了。”
“二狗不是不想练。您听我说说。现在的红白喜事不热闹,好多人家不请什么吹唢呐的了,草草打发走人就算完事了。俺这儿练了,人家也不用我。”
“二狗这几年筹备着赚钱买房子呢。村里人和俺说,俺该娶个媳妇了。俺总是要找找赚钱的工作做做。人家说去城里打工,赚的钱比咱吹唢呐赚的多多了。”
“师父,我知道您怪我呢。时代变了,不一样了。人嘛,总是要跟着变的。”
“二狗走了。师父您有事,托梦给二狗。”
二狗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唢呐。
犹豫。
二狗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也不敢去想自己到底犹豫了些什么。他拿起唢呐,走了。斜斜的夕阳把二狗和师父坟头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二狗的影子移动。师傅坟头的影子静止。两个影子就在傍晚中越离越远。
二狗这五年过得确实不安稳。
村里的红白喜事大多都不请吹唢呐的了。二狗赚不到钱,也没心思练唢呐。二狗现在满心满脑想的都是怎么攒够钱买套新房子,怎么努努力凑出个彩礼钱。钱、钱、钱,二狗长大了才知道,没有钱,一切都是狗屁。
“师父不是也没有钱吗。”每当二狗不想练唢呐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对他低语着。
但我不是师父。永远都不是。
二狗知道有什么奇妙的东西迫使他在一条相反的道路上的愈走愈远。那和师父选择的路截然不同。但他懒得去改变。他心中只有钱,也只剩下钱了。
三、那天晚上,二狗做了一个梦。
师父坐在炕上。吹唢呐。
师父在梦里还没走呢,身体还健朗。梦里师父的面容也清楚。黝黑的皮肤,消瘦的脸庞,突出的颧骨,满面的皱纹。师父的手是农村人的手,干燥而粗糙,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旱的黄土地。就是这么一双手啊,吹了一辈子的唢呐。就是这么一张脸啊,从师父给别人吹唢呐那一刻起,就被人家记住了。那个时候师父多风光,村里人到处请着吹唢呐。
师父在梦里吹什么来着?哦,《百鸟朝凤》。师父在人家葬礼上吹了多少次,教二狗学了多少次,二狗又听了多少次。在梦里,师父还在吹这一曲。
啾啾。梦中师父用唢呐模仿鸟儿的声音
啾啾。好像真的有鸟儿在鸣叫。
两种声音混杂着,真真假假。
二狗猛然醒过来,清早的阳光透过窗户,不偏不倚的照在二狗脸上。
是师父托梦过来了。
二狗不傻。二狗当然知道师父想告诉二狗什么。二狗只是装作不知道。他最后把自己装到了,他以为他真的不知道。二狗看了一眼那只被扔在角落的唢呐。它恰恰好的被掩藏在阴影中,不声不响。二狗没有把它拿起来,像原来一样吹上一晌半晌的。
二狗出门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人嘛,总是要变的。顺应时代潮流。
四、二狗后来去了城里打工,一去就好久都没有回来过。
打工辛苦归辛苦,赚的却是比在农村多多了。
二狗不大记得那天是怎么下定决心去城里打工的,应该是周围人都一个个进了城,二狗就沉不住气,也背着铺盖就进了城。
那天走的时候,二狗把唢呐放进了自己行李中。他记得师父和他说唢呐不能离开自己。二狗一直照做了。但那次他犹豫了——再一次地。
算了吧,进了城也没时间练唢呐。留在这儿就留着吧,没人偷。
于是二狗轻轻地把那把唢呐放在桌子上。铜制的唢呐口和木头桌板还是发出了一小声沉闷的碰撞。二狗的目光在那把唢呐上停留了片刻。
梨木的管身,锃亮的管口。二狗又开始回忆起往事。小时候多好,只用吹吹唢呐,听听师父训话就好了,现在不一样了,要考虑的东西太多。
二狗叹了一口气,轻到他自己都不大听到。
之后二狗就离开了这个村子,进城打工。打工无非都是千篇一律的。太阳升起来,二狗也该收拾收拾出工;太阳升到正中间的时候,二狗找个棚子躲躲太阳,啃个馒头,这也算是午饭;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二狗就带着一身的汗臭味回到同样充斥着汗臭味的工棚里。
赚钱嘛,赚一天算一天,过一天算一天。
二狗数不清自己到底赚了多少天,少说也有个三年五载。有一天二狗刚好干完一期的工,领工资的时候,二狗心里突然想。
这赚的钱,该够我盖套房子,娶个媳妇了吧。
二狗翻一翻存折,仔细算了那么一算。呦呵,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二狗转头就把行李收拾了,准备着买票,回村。
二狗回村前去好好地洗了一把脸。他已经很久没有认真洗过脸了,很多时候只是草率的抹一把水,然后匆匆去工地。他站在水池前,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年轻却透出几分沧桑的脸上沾着点灰,两只原本澄澈的眼睛也不像从前。
二狗身上多了几分老成,但也似乎少了些什么。
二狗已经忘记了,曾经还有一个纯真的少年郎,心无旁骛。
当他拿起唢呐的那一刻,心人合一,天地间再无他物。
五、二狗回到了村子。
一切都不一样了。好多青年人搬走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去世了,村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堵无形的墙把二狗和现在的村子隔了开来。
二狗和这个村子变得陌生。二狗快要忘了这个村子,这个村子里仅剩的对二狗的一点记忆也快要被风刮走了。
终究是时代不一样了。二狗这几年拼了命地想去适应时代,却发现自己的村子差上那么一点就要把他隔绝了。苦笑。
二狗把行李扔进那个充满灰尘的、已经三五年没人出入的屋子后,拿上唢呐,去往师父的坟头。
那个唢呐早已没有原先的光彩,像是蒙上了一层雾,黯淡无光。说来也奇怪,曾经那么多年都没有生过锈的唢呐,竟在这么几年内多了几块锈斑。二狗手握唢呐,又一次地沿着曾经走过的路安静地走着。
那天天色很阴,没有阳光。厚厚的乌云聚在空中,像是要下雨。
二狗走了有一段路了,却仍不见师父的坟墓。
我难不成走错了。不可能。这个地方我记得清楚。一定在这儿附近。
二狗环顾四周。杂草,除了杂草,还是杂草。
再看了一圈。
风把地上的尘土扬起来,把地上的草吹弯下去。隐约在那尘、草之间,二狗看见一块墓碑。原本就是黑灰色的花岗岩墓碑又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显得更加暗了。二狗也没多想,发了疯似的扑在那块墓碑前,用双手把杂草拔掉。一把以后一把。
又一阵风吹过大地。尘土吹进二狗的眼睛里。二狗不在乎了。
天开始下雨。二狗也不管了。
二狗的双手出血。二狗还是没有停下来。
等天上的雨像豆粒一样狠狠地砸在二狗身上,也砸在墓碑上并爆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时,二狗已对面前这些密密麻麻的杂草无能为力。他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被淹没在杂草中的墓碑,还有一并淹没掉的他那破唢呐时,他放声大哭。泪水,还有手掌上点点血迹都被雨水冲刷走,落到了土地上。
啪。
二狗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他对不起师父。
啪。
雨声中,二狗扇了自己一下又一下。他恨自己的无能。他恨自己的自以为是。他以为赚到钱他就拥有了一切,可到头来,他什么都丢了。
唢呐。唢呐。唢呐曾经是他的根啊。他在大雨中摸索着唢呐在何处,等到他触碰到那个略微冰凉的东西时,小心翼翼地把他拿了起来,放到嘴边。
当他时隔多年,再一次怀着敬畏之心试图吹一曲给师父听的时候,他惊愕地发现,他忘记了。
他因恐惧在大雨中不住地颤抖,然后紧闭双眼,绞尽脑汁地想着关于唢呐的一切。他尝试了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在无数次的尝试中发现,他的脑海中完全没有半点有关唢呐的东西的时候。他终于放弃,然后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流浪汉一样跪着蜷缩在师父的墓前。
雨声吞噬了这个世间的一切声音。于是二狗和师父,一个跪在地上,一个躺在地下,在这场暴雨中无声地哭泣着。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