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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芾安 发表于 2022-08-04 20:24:56   阅读次数: 32224

她坐在祠堂里,面对桌上供奉的糕点忍不住用手拈着吃起来。她见过很多次盛况,尽管她不大,但河神每年都要讨老婆。到那天全村老小都会在堤坝上齐聚,张皇的红色艳如唾血,新嫁娘从轿子里出来,手拴着绣球,唯美的锦簇开成最盛大的乐园。她们都不回头,七天前她们被选中,送到祠堂里,搽得漂亮,胭脂亮亮的,每个都哭成泪人儿,现在她们一步迈得坚定,有决心,有力量,似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入水,挂着生前所有疲惫坠入幸福的水塘。这是解脱也可能是幻灭,载着新娘的是蓬松的竹篾,彩纸帆柔软得像个笑话。她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哭,并且对此感到一股轻轻的悲伤。如果人淹水,那一定会死的。家里(就算是四壁漏风的破屋子那也是她的家)掉进水缸的老鼠就死了。她隐约明白些什么,所以当有人来带她时,她一点反抗也没有。没有父母的女孩子们已经送完了,谁也不想把自己的姑娘推往火坑。她是孤儿,眼睛很大,大得有呆钝清丽之意,就像个赔钱的笨媳妇。她想,那我去可能就没有女孩子今年会死了,那我去吧。她披上红嫁衣,巫婆把她的脸抹得死白,浮着一层发烧的脂粉。她别扭地扯衣服,手立刻就被打掉。细细的脖子上挂不起重物,她垂着头只觉得这是牛的犁,又不是要她去耕地。黄铜的镜面上飘一个不男不女的幼小幻影,她缓慢恍悟那是自己。锁上门前,菩萨还很温柔。链子捆上的声音里外面说不准动,她说哦。第一天,她在蒲团上绞头巾,盖头上有陈年的霉味,她不知道那是被打捞的湿女人尸哀怨的最后呼吸,也不知道那是河底污泥迎接旧友的敞怀善意。她隔着蒙蒙的红布往外看,香烧停了,龛上有几块麻糖,她忍住不看。第二天她昏昏沉沉,觉得脖子快被压断了。她的耳朵上有新打的耳洞,淋淋地往外吐脓,还坠着死沉的金子。听说吞一个金戒指就可以自杀,她模糊想,但这不行,她得活着坐上那艘船。第三天她往后倒,躺在开始积尘的砖头上,掀开的盖头归还她视野,房顶灰重的卯榫环环相扣,一个切进一个,连环成幽堵太虚的圆。眼珠看见观音似笑非笑的嘴角,爬起来抖灰,身上叮叮咚咚一阵响。斋戒要七天,可是她觉得真的无法忍受,她实在太饿了。来之前,她苦中作乐地想:可能我能吃一顿饱饭。她这项能力一直很强大。现在看来是的,她能,近在眼前,在观音秀挺的鼻子下,一对慈祥的凤目下,她真的敢伸手吗?可是她实在饿坏了。她是孤儿,对案上的神明有天然的敬畏,所以更不理解娶死人的河神。让她拿,她是不愿意的。她想,这不行。随后喝了一口他们走前留下的水。


第四天,她动不了了。脚在小巧的绣花鞋里浮肿,睁眼不知今夕何夕,观望不知身处何处。她花了很久才想起自己是谁,终于挣扎着坐起来,忽然感到底下是一片湿,她溺尿在身上,还毫无知觉。认识到这样的事她也用了很一会才反应要哭,但流不出眼泪。


第五天,她吃光了给菩萨的麻糖、糕点、还有开始褐软的苹果。


原来绣球是镣铐。她在第六天要结束的时候猛然回忆起了曾经的新娘们沉重的步履,她们向什么投降了,走向一片荒芜的河。那,河神也是会有的吧。她飘飘兮如冯虚御风,恍惚来到梦里,躺在草坪上看云朵绵羊奔跑,心里的美好就像玉蜀黍的根长进心房搔痒,美得她欲仙。原来这就是幸福。因为吃了坏东西,她半夜开始呕吐,直到第七天凌晨。她的胃是另一间不曾被使用过的子宫,往外翻呕口口半消化食糜,手脚抽搐,又望向如常和蔼的菩萨的笑。菩萨的笑是菩萨,是佛,是禅,是宽恕和谅解。菩萨不会怪我,不会怪这里的所有人,不会怪那条深深的河,也不会怪溺死女孩的所有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事物们。菩萨要怪就怪天不下雨,洪要淹田地好了。


最后一天,她被拖出那套艳红的嫁衣,清洗一遍流程像宰猪,手法熟练,他们肯定做过不止一次。粗厚的手掌磨着她的臀部,未育的生殖器,未育的胸脯,一遍遍擦洗,压过去,打开她的腿,从松张紧迫的肌肉里挤进去,从内到外都要是干净的,好在她吐得很彻底。她趴在圆大的木桶缘上,累得睁不开眼睛,吐半截小狗似的舌头,体内的肉也在向外退,被拉出、挤入。她哭不出来,也没力气哭。流出去的感觉真正像便溺,像失禁,从驰缓的肌肉里流走。她现在很干净,再穿上衣服,厚密的针脚磨着肉皮,她彻底炮制入味。


在轿上很摇晃,像第六天的梦,恍惚有梦幻之意。金首饰把她挂成一株银杏树,火红火红的衣裳,火红火红的盖布,比风流得更慢的舷外景色被珠翠罩得血肉模糊。她觉得自己还有点痛,不禁想到她的先人们是否也经历这遭,在嫁给河神之前先成为别人的妻子,捅破十一二岁的身体,吐得满身秽物。她们都很年轻,但她是她们里最小的那个。她思来想去,不聪明的大脑在颅骨内隐隐哀嚎,眼睛露出某种将哭未哭的神色,也很血肉模糊。她的两只手腕被大红的绣球死死绑在一起,将有人牵狗般牵她上船,她也会踩着已有觉悟的步伐,去迎接水中最后的幸福。鞋挤得她很疼,其实她哪里都疼,被插过的地方疼,胃也疼,嘴也疼,不担保是否都没有人进去过。她洗澡越洗越糊涂,耸起鼻子一闻,还是有味。斑斑驳驳与衣服洗不去的霉交合,在她身上长出了苛陋的有根之木。


她真正坐上了船。那一刻她感到无与伦比的快乐,她能体会水慢慢浸透下身的衣料,惊人地与失禁相似,不失为前进的坚持。扬帆,有着远古遗民在大河深处对她的呼唤,在尽头河草编制而成的棺椁里替她卸下庄重的一切伦理道德,抹尽一切忠孝节义,她干干净净来到世间,也要如此干净离开。原来河神如此善良,她都能听见远方有雷鸣,云层在翻滚。世界上竟有如此快乐的事情。等到水淹过头顶,披散的红衣不包容任何一个艳鬼,她被流放,进入水下瑰奇、单薄、凝结的乐园。

评论(0)

张牧笛
评分
87
从当事人的视角改写耳熟能详的河神娶妻的故事,见证女性生命如昙花般地绽放与凋零。氛围描写不错,对女孩心理的把握也比较精准。

庞鸿
评分
87
文字瑰丽,无论是人物、物件还是心理的描写都驾轻就熟。只是全文更像节选的一个段落,故事整体缺少了一些起承转合的机关。

张引墨
评分
82
这篇文章的角度很独特,从一个被迫要嫁给河神的12岁新娘子的视角,写了一个有点触目惊心的故事。语言流畅,细节传神。

朱婧
评分
85
残酷,若只为残酷之展览,可能变成另一种残酷,这微妙的界限有时难于掌握。传说背后的残酷真相,对被遮蔽的个体——底层+女性+儿童,如果仅仅展览一种想象,其实最低限度的理解、同情和认识也难于达到。

顾奕俊
评分
84
作者有着不错的语言驾驭能力,一些细节描写也异常细腻。但这篇小说的创作动机与意义到底为何,估计连河神都感到很蒙圈。

何天平
评分
87
似乎是截取了一个片段,分给在这个片段精彩的写作。但剩下的就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刘杨
评分
82
作者的想象力和语言表达能力都不错,但是小说的主题不够清晰,短篇小说要有精巧的情节和性格突出的人物,从而表达清晰的主题。

于文
评分
84
构思新颖有创意,整体结构不够完整,影响了表现力

吟光
评分
89
主题新颖。喜悲交织,更令人记忆深刻。在封建迷信之下,用死亡时候的解脱反衬出女孩生前所遭受的悲惨的一切,发人深省。标题贴合主题,深具讽刺意义。
总分7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