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李之曦 发表于 2022-08-10 22:03:44   阅读次数： 101145

天气入伏前夕，那段乏味的回老家车程上，因为空调的凉风吹拂我渐闭双眼。不知多久，我迷糊间听见母亲接通了车载电话，那头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震动着我的耳膜，外公那洪亮的嗓门向母亲富有激情地叙述：西安的舅舅一家回来了，我想办个家庭聚会，你带孩子们过来吧，疫情后很久没聚了……伴着“疫情”二字，外公有些拖沓地道着“很-久-没-聚-了……”我一时分神不小心按下了车窗，这时我感到突然涌入的一阵热浪抑住喉咙，呼吸困难。

                             （一）

我推开门，两盏缀了水晶的吊灯敞亮亮的，映入眼帘的明晃，两台台式空调的奋力运行带来阵阵凉爽。我挨着小表妹的位置坐下，扫了一圈，还有几个空位，我对在坐的都不太认识，妈妈开始和西安回来的表舅妈互相介绍，等下进来外婆、姨婆、舅婆、舅公等互相拉着，嘘寒问暖地道着，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声。我等着母亲带着我去向大家一一问好，面带僵硬的笑容，最怕被道这道那，“几年级了啊……长高了啊……长痘痘了呀……要升高中了……要认真点，努力点……谁家孩子考上什么学校了”，他们热衷于聊这些，此时的我无所适从，只想静静坐着。待所有亲戚落座，终于可以吃饭了，夹菜时我很小心地避开周围热气腾腾的目光，然后埋头在碗里将菜分解进食。母亲热情高涨地主持着这一桌的谈论话题，然后一桌人便聊开了，也不顾几个孩童的嬉闹与跑动。我自顾自吃着，将公筷伸向一盆鱼头时，旁边的姑姑眼疾手快地挑入一大块鱼肉夹入我的碗中，“哦……谢谢！”面上的表情有些僵住了，我仅能在口中厌恶地挤出这句话。我想起姑姑用在口中进出的筷子将它夹起再放入汤汁中浸没，便避着她那眼神将这块鱼肉偷偷倒在盘中，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忆起《劝菜》篇，不禁是一阵暗自发笑。

这时，我将目光转移到了邻桌，男人们嘴中叼着烟，烟从那边飘过来，有人干咳了两声。然后我看到了外婆，这位老人穿戴着她精心选择的红格上衣，微倾着身子神采奕奕地问候着大家，外公耐心地为她纠正着名字，但她只是笑，静静地笑着，亲戚们的话题没有一个她能跟上，但这位老人仅是笑着，没有一句话。

乏味而漫长的家宴后，母亲告诉我外婆见了她多年未见的兄弟姐妹甚是喜悦。可是几个舅婆、姨婆真的关心饱受重创的外婆吗？我将疑问咽了回去，扭头看向了黧黑的天幕。

（二）

外婆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时我很小，那时我的性子有些顽。在老家的工业区里，外公与外婆在那时还开着他们的模具工厂。幼时的我曾与母亲去探望这位老人，在那昏暗而充满烟尘的车间中，她笑吟吟地朝我缓步走来，在一排堆放着整齐的模具前我顺手捏了几个，碎了，我惊讶道，“这些是什么，各种形状好有趣？”外婆仍笑着看着这些模具，像看她的孩子一样，“这些是模具，用各种各样的范，把沙子放入范中就变成各种形状，拿来卖的，可以赚钱。”外婆低下头拿起这几个递给我玩，仍然微笑着。那时天色有些晚了，那张布满皱纹且因年老而导致皮肤松弛的脸上荡漾着一抹笑，勾起了一抹晚风。那时她很辛苦，很多活都自己做，舍不得多请一个工人，母亲常劝她：“少做些活儿，妈您得注意着点儿身子。”这位老人却仍是那抹笑，口上连连说没事不累的，谁都拗不过她。

但在那一次探望后不久，母亲突然告诉我外婆在搬货时摔断了腿，匆匆交代完厂里的各种事情才肯去医院，做完手术后还打电话给母亲说自己没事，那时母亲怀着孕，外婆担心她不让她去。坐在起了晚风的院门口，我看见绛红的残霞被销蚀着，啃食后的云霞是一片深色的天幕。

再见外婆时已是深秋，腿伤后的她坐在一楼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电视。我看她那双堆满皱纹而如缝般的眼睛注视着新闻联播，直引我悄悄地挪动遥控器调至少儿频道，她才缓缓转过头，朝我眨眨眼笑笑：“你来了，你看吧。”那稍眨动的眼眸让我觉得她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刚醒来。看厌电视的我又将遥控器弃置一边，目光转向外婆，她双手放在铁制的支架，这位老人每天很努力的训练，她想着早点回去厂里。我便随着外婆来到院子里看她练习，这位老人又笑着说：“你看着，我不用支架也能走了。”确实可以走了，只是她现在的双腿走起路来仍是举步蹒跚，看着都还觉得疼，她还捣腾各种事，母亲总又说一直忙于工作的外婆停下来就很煎熬，闲不住的。

有时来外婆家吃饭时常看见这位戴着酒红色棉帽的老人房中院中来回踱步，我看见她踩着碎步快要消失于墙角的背影，又不禁好奇她年轻时的矫健。

（三）

母亲总向我讲述她幼时的故事，她提起外婆时总带着她温柔的面庞以及荡漾在嘴边的笑容，但因我的懒惰与懈怠，她总微皱起眉；但神色满满地说起这位老人年轻时就打拼办厂的艰辛历程。腿脚稍好些的外婆，不习惯被外公安置在家中享福，她却笑着一个劲儿道：“没事，我身体很好，在家闲着，还不如去厂里做些能做的活。”

拗不过她的外公向母亲诉说，母亲便开始各种劝说，伤筋动骨要多休息，更何况两处骨折，年纪又大了。但这位老人闲不住，不断尝试往外走，突然又一天自己跑到厂里去了，为了不走来走去，直接在厂里住下了，心系工厂的她，在厂里倒是精神头更足，跟工人们打成一片，舅舅总说外婆对工人比对他都好。做工之余的她，在一本记事簿上练习写字，一笔一划地记下家人的姓名和电话，偶尔打电话时，便翻开这一面，对照着自己记下的长串数小心地输入。她没上过几年学，还能很强大地记下堆积如山的模具型号以及各种订单，每每此时，苍老的面孔总显露出一抹笑颜。

工厂的艰辛还在于一年的收成等年底结算是否顺利。冬日的早晨，这位老人早早地起，麻利地收拾好自己，她添上那顶酒红色的棉帽，笑吟吟地搓搓手，踏出院门。至午时，老人方才归来。外公出门迎她，老人却有些许慌张地说那厂房锁了，外公虽有些诧异，便也安慰她。翌日午后，外公走到那座大门紧锁的工厂前，他便伸手敲门，无人回应，他试着拨通厂长的电话，但那只是徒劳，碰到一个大订单的“老赖”！我能想象出外公拍打工厂大门时，地上生锈发黄的铁链拖着冬日冰冷的水泥路面“吱吱”地响声，外婆淡笑着“也许他们有什么难处吧！”

（四）

十一岁的我随着母亲工作调动转学至乐清市区读书，那时我已“老大不小”，但毕竟站在孩童的尾巴上，性子则是照例的顽。那时母亲因工作繁忙，也顾虑到工厂已被大拆除后外婆在家较清闲，老人本不喜清闲，请她搬来同住也可好，这位老人展了眉，勾勒出嘴角的一丝笑容，随后便爽口答应了。

因我不曾与外婆同住过，头些日子有些不适，我带着这位老人熟悉学校周边、小区周边，老人在陪同我时亦是满脸是笑，向我讲些她的故事。外婆是位探索者，很快就知悉了周边各种，还跟小区里有些老人相伴着玩。外婆的作伴，带来些新奇事，倒是挺有趣的。但记得那次放学我有些疲惫地走向外婆时，她神色有些惊慌地告诉我她忘记带钥匙，恰巧那晚母亲要上晚自习，我瞬间又气又恼，低头坐在了路边的石椅上，闭上眼。我听见外婆急切地向我道歉，睁开眼我没有理会她。那天课后的托管比平时长了些，暮色便也笼罩在我头上，瞬时我觉得有些无助，但用余光瞥见外婆时，我略生硬地对她说：“先打车去找我妈拿钥匙……”然后呀那残余的日光，将我的影拉得细长而黧黑，隐没于暮色中。

从这以后，外婆便变得很是谨慎，为了方便接送我上下学，一向惧于城市车流的她还学会了开电瓶车，可我那时性子急，总让外婆在车流中开快些，老人只得放下一只脚，在路面急切地划走：“我怕车哩！人老了，眼还有些看不清了。”摇摇晃晃、颠颠停停地向前行驶着!后来母亲知道后，便责备我性子太急。母亲察觉外婆视力有些差后，还觉得有些不对劲，外婆经常说头痛还嗜睡，以前办厂时都不曾有这些，闲下来，反而身体诸如此些。

母亲和外公带外婆去人民医院检查，在母亲疲惫而掺有些惊慌的语气中，我知道了外婆的脑中长了一颗肿瘤，压到了视神经。我伫立门口，看着外婆的鞋安静地置于门口，看着鞋跟处的影，我感到了一阵眩晕，还伴有奔涌而来的愧。

不久，外婆去上海做手术了，手术前医生罗列做与不做的情况，外婆坚定地说“我一定要做手术，我不怕！”母亲说，手术持续10个多小时，位置不太好，又是在脑中，神经网特别复杂，提心吊胆的，那时一个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所幸手术很成功。术后的恢复是很漫长的，伴着身体的疼痛和有些后遗症。医生都赞许老人勇敢面对的劲，回家后外公总悉心照料。我们时常去探望她，这时我看见外婆又坐在了沙发上，有些无力，那颗缀满灰白发丝的头现却仅覆了层薄薄的发尖。我迎上去，轻声唤道“外婆。”老人转过头来，愣神望着我，接着是一抹笑容出现在嘴角。“哦，回来了……是曦。”她招着手对我说，“看得清吗？”我迫切地询问。老人抬起了手摸了摸眼角，“我左眼还看得不是很清楚，你看我这头……”我挨着外婆坐下，在外婆的手指方向，我看到切除肿瘤后的一条长长的斜着疤痕，还有向内凹陷下去，留下了一个深痕。

餐时，外婆照例是早已吃完了，在屋内摇晃着走动。母亲悄悄告诉我，外婆前几日有些分不清人名了，现在稍微好些了。我抬头看向老人，她极小心地活动筋骨，见我看她，老人的脸上仍绽出一抹笑颜。

眼帘微动，晚风拂面，才发觉我已望着那黧黑的天幕多时，转过头时，我看见那位老人站在酒店灯光璀璨的前厅，她站在她那几个兄弟姐妹中，很是开心，静静地笑着。

我看见晓风拂起了她垂落的衣角，转身再度望向深色天幕，我矫着头，仿佛要追溯更渺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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