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种上太阳花

童方 发表于 2022-08-01 17:25:06   阅读次数： 135015

         空调在角落悄悄冒着冷气，教室里一片寂静，大家都忙于手中的功课，中考的压力把大家压得喘不过气。我轻轻放下手中的笔，托着下巴往外看，一片渐变的墨蓝色，缀着我觉得形状奇怪的弯月。为什么不是圆圆的月亮呢？我觉得海上生明月升的肯定是满月，这样才显得弥足珍贵，而不是平常就看得到的弯月。“内个，”我望着窗外天空逐渐铺开的黑色，鼓起勇气戳了戳同桌问，“你去过海边吗？”同桌的笔仍然动个不停，她有点焦躁地回我：“当然去过，谁没去过海边啊。又不好玩，我都去腻了，不就是一大堆水吗，还有沙子。”“啊……好的，谢谢你。”我转回了脑袋。其他同学沉浸在学习的海洋里，没有人注意这小小的、不足为人道的插曲。

      “谁没去过海边啊”，当然是我。

      我很喜欢很喜欢大海，我看过许多大海的照片，什么颜色的海水都有。我觉得很神奇，一把捧起来是透明的水，为什么堆到一起就变成了玄妙的蓝？更神奇的是，那里生活着比海水颜色种类更丰富的海洋生物，他们可以自由自在的在海里生活，白天可以浮到海面上看红日，晚上可以停在海面上看清月。他们在水里游的那么自由，那么舒展，我觉得，他们其实是在海里自在的飞翔。     

         回到家,妈妈正在打扫卫生。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床上海洋生物的玩偶撒了一地,正要捡起来,又被妈妈用扫帚狠狠地扫到了旁边：“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些，床都挤满了，睡得下人吗！”我不敢说话，心里很心疼它们，却不能够做些什么。

        次日中午的，我照例拿着填好的表格敲开心理咨询室的门。门内空无一人，屋子的陈设却翻了个样子：桌子换成了原木色的，发出好闻的清香，桌子的笔筒里堆着很多可爱的笔，椅子后面的墙上贴了很多海报，我没怎么仔细看。房间被一个两米多高的书柜隔成两小间，我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悄悄地走过去瞄了几眼。奶白的沙发上堆了几个奶酪色的抱枕，小矮桌上还摆放着一盆小向日葵。我觉得稀奇，用指尖试探性地捻了捻，居然是真花。两个隔间都被漆成了浅浅的黄色，就像阳光洒满大地。

        我放下表格，正打算偷偷溜走时，在门口撞上了一位女老师。这个老师我没见过，年纪看上去不大，小小的个子，穿一袭白裙子，黑色长发披在肩上，鼻尖上架着一副眼镜，像个温柔的女大学生。她微笑着叫住想要逃走的我，让我跟着她进了办公室。坐定后，她仍然笑着开了口，说她是新来的心理老师，姓蓝，叫蓝天，平时叫她蓝老师就好。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当真有人姓这个吗？她问：“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我……我是908班的，我叫童方。”“哦，辛苦你跑一趟了，不知道你注意到我墙上的海报了吗？正中央那幅可是你画的呢，是所有里边儿我最喜欢的。”我一下子变得无措起来，才注意到那海报是我画的。仓皇间我跟蓝老师说了再见，夺门而出的前一刻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蓝老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我填的表，静谧得像一朵开在海边的浪花。

        回到狭窄阴暗的家里，我在饭桌上跟妈妈提起了我的海报一事，却不想她突然愤怒起来：“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把心思花在没有用的地方，画画再好能当饭吃吗？！我没有给你一个好的经济环境，你更要每天好好反省自己……”后面的声音我逐渐听不到了，但我知道又是惯常的那一套。我安静而迅速地吃完饭，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大人似乎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发火，估计是因为平日里工作太繁忙吧。怀里抱着暖呼呼的玩偶，我的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伤人的话。类似于“你不要每天就想听好的坏的听不进去”的指责，以及更严重的“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把我当你妈，生你还不如生个白眼狼……”

        人在难过的时候总是容易想到过去一切的不堪，缓缓就好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从那天以后，我跑心理咨询室跑得很勤。蓝老师每每看到我并不显得惊讶，只是时不时的与我聊上几句空天。有一次她请我到里间的沙发上坐下，给我倒她自己煮的果茶喝。伸手接过茶杯时，我不小心露出了长袖下的小臂，又被我慌张地遮住了。蓝老师应该是看见了，但并没有问些什么，只是说如果我喜欢她这里的茶，可以多来她这里坐坐，陪她讲讲话。她加上一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也可以来问她。我沉默着对她笑笑，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里面暗藏着我的心事，缓缓向外散发出酸酸的水果气息。

        一天放学我来找蓝老师，送了她一个漂流瓶，小心地问她喜不喜欢蓝色。蓝色，喜欢啊，很深沉的颜色，我的姓氏也是蓝呢。她瞥见了我深蓝的书包，含笑问我，你喜欢蓝色，对不对？“嗯，因为我喜欢大海。”“唔，这样啊。不过比起蓝色，我更喜欢黄色。蓝色美是美，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有距离感，太安静了，在里面待久了会压抑的。黄色就不一样了，它是亲切的，给人以暖洋洋的活力，被它环住会感到安心，对不对？这些都是有科学依据的，所以我的办公室也是黄色的。”她的话很有道理，我信服地点点头。“还有向日葵，多漂亮的花，会自己寻找太阳。它还有个别称叫太阳花，多好听的名字。”

        临走前，蓝老师回送了我一个小太阳花的挂件，说这是她亲手织的，和我的包很配。她还说，如果我喜欢，明年办公室的小向日葵结了籽，她可以送我一把，我自己就可以种。“真的吗？”我很期待地问。“真的，我骗过你吗？”蓝老师弯着眼睛冲我笑。

        第二天，我在这里尝到了太阳花茶的味道，居然是甜的。蓝老师说，我是她的贵宾，只有贵宾才能喝到她的vip向日葵花茶。她说完这句话，像个小女生一样得意的笑了起来。花香四溢里，我终于嗫嚅着开了口，说我想说出来，但是不知道怎么说。蓝老师还是挂着那抹笑说，没事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于是，我断断续续地讲起了我自己的故事。

        我是这么开始讲的。我在小学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在办入学手续时就认识了，我说。我很重视她，因为我嘴笨、性格不好，不喜欢与别人打交道。但是有一天一个同学跑来告诉我，她在背后跟别人说我不好。我不肯相信，但我注意过后发现好像真的是这样的。她团结了很多同学，大家开始不待见我。男生骂我，推搡我，把我抽屉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扔在地上。女生躲着我，在背后议论我，往纸条上写下辱骂某个同学的话丢到我抽屉里，说我在背后说同学坏话。大家真的信了，渐渐的，我开始收到用红笔写着刺眼的“你去死吧”的纸团，只要有人丢了东西我的书包就会被从头到尾被翻个仔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我好像又什么都做错了。

        我们实验室旁边有个小窗子，到地面上大概有两米多高。我有一次好奇的站上去看了几眼，刚准备要下来，被人从背后一推，从上面摔了下来。幸运的是，我只崴了脚，但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一幕被老师看到了，她问我是谁干的。在场的一个女生说，是一个四年级的男生，推完我立刻就跑了。我没有说出来的是，她撒谎了，被推下来的前一刻我回头了，看见那个女生带着和周围其他同学如出一辙的恶作剧般的微笑，收回了手。

        但是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去拆穿她。其实不止这些，毕业后我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学校，但我总是梦到我还在那里，他们所有人一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围成一个圈，指责我，往我身上堆满了罪名。我被他们困住了，我逃不开。

        我感到身体有些发抖，便端起热茶来喝了一口。蓝老师凝望着我，没有讲话。片刻后，我觉得身体暖了些，便继续往下讲。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我知道上了初中才知道有个东西叫校园暴力，但我想无所谓了，反正都...过去了。但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来了，初一我和妈妈吵架时说出了我经历过的一切。我以为妈妈会心疼我，会安慰我，但是她努吼着对我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别人欺负你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过一个男生，人家家长都到我这里来告过状了！我又不是别人家长，管不了别人家的孩子欺负谁！！”我那次哭了，哭得身体发软，接着吐得昏天暗地。那次我动手了，是真的，但那是因为那个男生先动了手，而那次也是我唯一一次还回去。我觉得自己的心好痛，像裂开了一道口子。我不得不用刀片在我身体上也划开一道道口子，真的很痛，我能看见自己的血杜鹃花一样在我手臂上漫开。这不是最严重的，去年我盯着一个纸箱发呆，却看见纸箱在我眼里开始扭曲、变形、旋转，逐渐放大。

        蓝老师起身抱住了我，我在她温暖馨香的怀抱里轻轻的说，我知道我不正常了，可是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妈妈，她工作已经很累了，我不想烦她。“你妈妈她……”蓝老师开口了。“她很累，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想让她心烦。”“所以你选择了只伤害自己，是吗？”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我只是问：“蓝老师，我小学一个同学，在毕业后的旅行上在海里出了事故，大家知道以后都哭了，包括我。我只是…我只是想问，如果我死了，也会有人为我难过，为我哭吗？如果我有葬礼，能不能举办在海里？我从来没见过大海，我想去一次。”

        我哭了，泪水冲刷下来，刺痛着我的脸。恍惚间，我只能感受到蓝老师一下一下的轻拍着我的背。

        蓝老师垂下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她还很年轻，却像大海一样忧郁而广阔，里面藏了许多心事。她的眼睛刚被眼泪洗过，闪着微光，那是对她回答的期望。

        会有人的。蓝老师想。

        待我平静以后，蓝老师用纸巾擦干了我的脸，并没有直接回答我：“你没有犯任何错，用不着伤害自己。”一阵默然。我忽然出声：“其实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去看大海。”“你漏了一个。”“什...么？”“我们的约定呀，你亲手种下我给你的向日葵种子呀。说好的一年后，对不对？一年的时间很长，你可以学会很多东西，学着不要再伤害自己，学着自己治愈自己。你要是自己做不到的，我也可以帮你。阳光一点，你还这么小，还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你没有试过，不去试一次，会遗憾的。”

        “不是向日葵。”我突兀地低声说。“嗯？”“是太阳花，不是向日葵。”我很固执地纠正。“对，是太阳花，不是向日葵。”蓝老师像一朵大大的太阳花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很灿烂。

        ......

        日子平淡地一天天过去，乏善可陈。每天中午我依然会去心理咨询室跟蓝老师讲我今天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偶尔有学生来这里抒解自己的心绪，蓝老师脸上总是挂着太阳花的微笑。而我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抱着膝盖晒太阳，想着我心里那片从未去过的海。

        毕业前一周，班主任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张心愿卡，说是让我们把愿望写在这上面。我毫不犹豫地提笔写下一个，想了想，又一笔一画地在下面添上一句。

        1、去看一次大海。

        2、在海边种上太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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