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物语

无问 发表于 2022-08-08 13:18:20   阅读次数： 179814

夕阳的余晖在天之一隅徘徊，不知道该留下来依属山，还是追上去殉落日。落雁悄然洇染这赤朱丹彤的调色盘，留下一声长唳划破天际，头也不回地向北方奔赴飞去。

新体育馆旁的沙县小吃街闹意未散，我和表弟趁着夜色来蹭热闹。

小吃街规模不大，但店铺五花八门，欢声笑语溢出广场。空气中弥漫着鸡蛋仔的香味，孜然的羊肉串味伴随着街头艺人的歌声触动着每个路人的心弦。

一位七八岁的女孩呆滞地站在童装摊前，身穿泛黄、破洞的裙子，食指上的蝴蝶戒指闪闪发光，一面躲着老板娘的眼光一面抚摸着艳丽的裙摆。

鸡蛋仔老板娘热情好客地递给小女孩一块冒热气的鸡蛋仔，小女孩向她微微点头。

我一面等待着鸡蛋仔，一面和老板娘拉上家常。

“小伙子你长身体，我给你多加个蛋。诶，今晚有个候鸟会你要来参加吗？”她摘下手套，手指指向蹦床方向。

“候鸟会？难道看鸟吗？”

“哎呦，是蹦床那家人今晚要搬走了，大家都不舍得所以暗自讨论给他们准备一份特殊的离别礼物。”老板娘将冒热气的鸡蛋仔递在我的手上，搬了条椅子走到几个围着圈的摊主那边。

“他们啊热心肠还能干，凡是这里的摊主他们都多多少少地帮过忙，他们还有个体贴的女儿，你瞧就是刚刚那个小女孩。”

“是啊，是啊，要不是他们收留我到这里，还帮我付摊位，我现在还在哪漂啊。”街头艺人拍着琴弦，用东北口音回答道。

我站在原地咀嚼鸡蛋仔，表弟在旁边张望，围着圈的街头艺人和几个沙县老板叼着烟在路旁继续议论纷纷，还时不时地指向蹦床方向。

好奇心喷涌上心头，我若无其事地踱着脚，在一旁窃听。

“你到时候负责唱歌......你组织大家.....”

“我们唱.....对对，这歌好，这歌写的好....”

……

我听到一半就被饥渴难耐的表弟一路拽到蹦床旁的弹珠机，他搬了个椅子原地坐下，指着写着“一次五分钟20块”的木板旁的二维码，开始不停地扳动按键，不耐烦地扯着我的衣袖。

我四处张望并寻找店铺老板，发现他们这在拆卸蹦床，暗暗窃喜——这便是热心肠的那家人了。

“有人吗？请问有人吗？”

我站在原地假装东望望西望望，喊了一遍又一遍，却无人搭理。不知过了多久那位在旮旯处收拾盒子的中年妇女注意到了我，她放下手中的活向我走来。

她盛了满满一盒弹珠，便原路返回，一声不吭地继续做她的活， 她佝偻着腰，半蹲在淤潭旁，趿拉着拖鞋，杂乱无序的银丝随风飘舞。

弹珠的撞击声与弟弟的笑声融为一体，铺在不同的音轨上，缓缓驶向我的心底。

我的目光转移到了徐徐走来的女孩身上——直到看见那发光的蝴蝶戒指，便知道是刚刚那位女孩。她面黄肌瘦，但五官极为精致小巧，短发理得整整齐齐。她随手在旮旯处拖来了个椅子——上面印着卡通人物，自然地坐在表弟旁，凝望弹珠在如迷宫似的障碍里渐渐下落，用手勾勒着每一个五彩斑斓的卡通人物的轮廓。

我瞄向表弟的盒子，里面居然依旧躺满了那即将溢出的弹珠。我不自觉地怀疑，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怎么还盛满这么多。再瞅向表弟，差不多过去十多分钟，那个冷漠的女人翘着脚，坐在蹦床上。身旁有个收拾装置的男人，向她递了包鸡蛋仔，她细细咀嚼着，向小女孩招了招手，给了她这包依旧厚厚的鸡蛋仔。

表弟玩累了，起了身，向身旁的蹦床奔去，我像个侍卫一路跟随他。

“你好，我们要玩这个。”

他们仨倚靠在一起，这对夫妻不约而同地仰望着天空飞过的雁群，小女孩坐在俩人的腿上，朝男子做了几个手势，女孩站在男子的肩膀上眺望远方，眼神时不时地望向刚进门的那个童衣摊。

“你好，我说，我们要玩蹦床！”

我忍无可忍，胸口的潮水汹涌澎湃，为这群高傲、无礼的人的行为举止感到恼怒。 他们怎可能是旁人口中的热心肠、善良的人呢？

整整过了十几秒，那个男人目光终于与我对视。我又将刚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无动于衷，仅仅指向自己的耳朵，我幡然醒悟——他们是聋哑人，心中怒火渐渐退潮。

在男子的熟练操作下，表弟穿好安全衣，在蹦床上一起一落。

小女孩看得尽兴，自己一个人熟练地穿好衣服，面朝小吃摊愈跳愈高，像一只练习飞行的小鸟。我仿佛望穿了一切，她那黑色大眼睛差点钻进了别人家女孩的别致精美的裙摆上。

她愈跳愈慢，那个女人也好似洞察到了什么。目光迷离地盯着霓虹灯，两手交替，抠着死皮，拖鞋声急促地在地面上隐隐作响，她闭上眼睛冥想片刻，再缓缓睁开眼，看向那被渴望浸泡的双眼，她扣着手上的老茧，踌躇片刻。她一声不吭地向旮旯处走去，在一堆报纸旁蹲下，刨开一层又一层，艰难地取出几张折皱的纸币，握在手心上，又与男人对视片刻，终于下定决定，将譬如铅重的纸币紧攥在女孩手心，女孩无声地凝望着她，女人抚摸着她的发梢，微微一笑。

女孩箭一般地奔向人群。我叹了一口气，在表弟的命令下，我朝着同样的方向去店铺买饮料。我在小店铺前找零的时候，不禁用余光瞅向那个站在衣服摊前的女孩，她的小手轻扶过每件裙摆的印花底边，触摸着凹凸不平的领角，深沉地对视着衣服上的卡通人物。

我提着大瓶的饮料，转头离开，然而在衣服摊前的女孩却在弹指一挥间消失了。

我大步流星地穿过店铺挤过人群，越过桌桌椅椅。

突然间，那熟悉的白裙蹲在地上，正前方是撒在地上的宽面，她捧着剩半碗的宽面，用手揩去脚上磨破的鲜血。慢慢用小手揩着，躲在转弯处的旮旯里，静静地坐着，她没有哭。

她一瘸一拐地拿来几张纸巾揩去鲜血，拍去裙摆上的灰尘，瘸瘸拐拐地捧着半碗宽面，向蹦床的方向艰难地走去。

被遗忘的蝴蝶戒指在地上熠熠发光，闪烁着迷人的刺眼的光芒。

我缓缓捡起这非同寻常的戒指，原路返回。此时在刚刚的位置旁多了一辆露天车，上面是黯然失色的弹珠机和刚拆的蹦床。他们俩察觉到缓缓走来的身影时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活，驻停凝眸着女孩手中捧着的宽面，没有吐出半个字，三个人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我与表弟站在几米外，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份意料之外却温暖动人的画面。

不知哪传来一阵阵沧桑却鼓舞人心的歌曲，铿锵有力的拍手声愈来愈清晰，游走的街头艺人带着一波波摊主愈来愈近，他们一面呐喊一面拍手着，热泪盈眶着，彼此鼓励着。

“曲折辗转 不过谋生

  我是离开 小镇上的人

  是苦笑着 吃过饭的人

  是赶路的人 是养家的人

  是城市背景的无声.....

我恍然大悟，候鸟会竟是这般模样。几乎全部摊主都来了。他们放下手中的生意，一起来欢送这迁徙的一家人。他们一家人有些不知所措，放下手中的那碗宽面，小女孩慢慢靠近人群，一面跳一面打着节拍，突然发现手上少了些什么。

我慢慢靠近，将蝴蝶戒指放在她的手掌心里，她愕然的脸色马上变得温和，像我比了个蝴蝶的手势。

“这是祝福你幸福的意思！”鸡蛋仔老板娘笑道。其他摊主一拥而上，递着冒着热气的烤串，干净的外衣，充实的生活用品.....

这时我注意到了那位衣服摊主，她手中提着那件小女孩梦寐以求的裙子。小女孩再三拒绝着，夫妻用手臂拦下这些发烫发热的礼物，女人含涕咽泪，雹大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渐渐地起风了，他们三人不舍地走上车，男人坐在驾驶位上，女人和小女孩趴在后头的车栏杆上挥舞着双手，车开动了，车把手两旁的红布昂扬飘起，像候鸟的翅膀迎风展翅。

“哥！你看，是鸟的翅膀在飞！” 弟拉扯着我的衣袖激动的说。

歌声不息，小女孩逆着风举起左手向我们告别，手上的蝴蝶戒指光芒四射，在黑如墨的大道上若隐若现。

“是啊，是候鸟的翅膀，承载着平凡的灵魂，义无反顾地飞向北方。”不知不觉中歌曲来到了最后一段副歌。

“致所有 顶天立地却 平凡普通的

  无名的人啊 我敬你一杯酒

  敬你的沉默 和每一声怒吼

  敬你弯着腰 上山往高处走

  头顶苍穹 努力地生活

  ........

  无名的人啊 车开啦

  往前吧 带着你的梦”

我弥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霓虹灯光下穿梭，仿佛就像候鸟的翅膀，他们平凡普通却顶天立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奔波。他们渴望拥有，但同样鼓舞着每个城市背景的无声；他们遍体鳞伤，却高昂着头地面对挫败和困境；他们携手穿过重山万岭，朝着梦想，从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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