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戒指
路渺默 发表于 2022-08-05 11:45:41 阅读次数: 149653屋内漆黑一片,夜空中星辰黯淡,云遮住了月亮。夜晚的寂静溶入屋内的黑暗。她摸黑打开灯,年迈的白炽灯闪烁几下,吝啬地撒了些许微弱的亮光到屋内。
书架上摆满了小说和哲学类的书籍,它们被她保养地很好,与因受灰尘和霉斑长期侵蚀而暗沉的书柜格格不入。书籍仍在等待主人的翻阅,但是它们明白,她也明白。她的丈夫阿塞维多不会再回到这儿了。她快忘记丈夫的容颜了。他没留下一张照片,只留下了书、一只银戒指和满屋子寂寞的回忆。
七年前,丈夫阿塞维多匆匆去参了军,像是要逃离什么。也许是逃离她,也许是逃离这如死水般的生活。在漫不经心地吻了下她的嘴唇后,他便提着行李匆匆离开了家。炮火连天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多。如今战争结束了,战士们纷纷回到了各自温暖的家,唯独阿塞维多了无音讯。她头年等待着丈夫归来,第二年等待他战死的消息,第三年等待报平安的书信。但什么都没等到。
为了维持生计,她到现在的女主人家做女佣。这是个苦活计,回家后往往已经是深夜了。她每夜提心吊胆地穿过小巷。这一带混迹着许多战后找不到工作的战士他们成了流浪汉、窃贼和歹徒。战争时期他们是国家的栋梁,战后却成了人人嫌厌的过街老鼠。不知道丈夫如今过得如何,她想。
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后,又有一项新工作等着她。
她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军队派发给家属的参军战士名册。前面十几页,密密麻麻上千个名字都被她打上叉,这些人都不知道丈夫的去向。还剩下最后几页,只要还有人接听她的电话,就还有希望。
在拨打了几十通电话,听到了几十位被吵醒者愤怒的吼叫后,她仍然没得知丈夫的音讯。她长叹了一口气,取出铅笔将这些人名划上叉。
准备入睡前,她突然想到那枚银戒指,内心旋起一阵温柔而疼痛的悸动。
她从丈夫的书柜上取下《大师与玛格丽特》,翻到第二百八十页。戒指就静静地躺在被挖空的凹槽内。在翻开书的那一瞬间,戒指带着过往的回忆与伤心泪,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深夜,她做了个梦。朦朦胧胧间她听到窗户被轻轻打开时传来的吱嘎声,是丈夫回来了。她隐约看见丈夫穿着件破旧的皮衣,很像去参军前常穿的那件。他在黑暗中无声地摸索着走向书柜,翻看着一本本曾经喜爱的书籍,最后在《大师与玛格丽特》前停留了片刻。丈夫走到床前俯下身子,仿佛想在她的嘴唇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唇是多么干燥啊,呼吸又是多么急促而沉重,她想。但他的吻最终只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像所有无疾而终的爱情。她很想起身挽留他,但身体像是被重物压住一般动弹不得,最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从窗户翻出去。梦中的夜晚又重回寂静,丈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像未发生一般。
清晨那如轻羽般的阳光飘满窗台,醒来后她的双眼噙满泪水。
今天的工作比以往轻松。主人雇了位新佣人,一个热情满满的墨西哥女人。或许是为了讨好她这位老前辈,墨西哥女人干活格外卖力。她一整天几乎只是在一旁看着女人包揽了所有杂务。譬如刷碗,掸掉落地窗那奶白色窗帘上的灰尘,伺候女主人养的那两条该死的笨狗。女人说她叫弗里达,和那位墨西哥画家同名。
弗里达属于那种性格大大咧咧但做事认真的人,她很快便和弗里达混熟了。有了这么一位健谈而勤劳能干的同事,难熬的一天也显得轻松了许多。今天的工作结束的比以往早不少,因为女主人要去参加一场宴会,她早早地穿上晚礼服便出发了。这件晚礼服镶了很多亮片,紧致地包裹住女主人性感的身躯。她不禁想象自己穿上这件晚礼服后在舞池中随着音乐摇摆的模样。
下班后她们结伴同行,以往让她担惊受怕的街道今夜也显得不那么让人害怕了。
“女主人身材可真好,听说她有许多情人,是真的吗。”弗里达羡慕地问。
“是真的,还有几位是国家的政要呢。”
“这也不奇怪,你看看她穿上那件晚礼服的样子。”弗里达摸了摸自己的珠圆玉润的臀部“我的身材也不差呢。我敢打赌,如果我有那么件礼服,准会让男人们神魂颠倒。”
“可挑人呢,这件晚礼服。你是没看到,女主人为了穿上它,连吃了一个星期沙拉,和老山羊一样。”她们快活地笑起来。
“我以前的房东是个胖女人,被《周末夜狂欢》选中成为竞猜嘉宾。为了穿上一件庸俗的红色连衣裙,好在电视节目中一展风采,她连续饿了自己整整半个月。结果在上台前一天被抬进了救护车。真是笑死人了,我可不会为参加宴会呀,要上电视呀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改变自己。”弗里达笑着说。
“你结婚了吗?”弗里达问。
“曾经,曾经。他去参军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她神情黯淡地说。
“我真遗憾。我的情人也是一名军人,指不定和你丈夫一同战斗过呢。”
“那你可得牢牢看住他,别让他无声无息地逃走了,弗里达小姐。”
“叫我弗里达就好。你知道吗前辈,要是他走了,我可不会为他伤心,也不会失魂落魄地去找他。我也许会酒醉几晚,忘了他,然后去找比他更优秀的男人。我会打扮地漂漂亮亮地和他上街,让那个负心汉眼馋去吧。”弗里达满不在乎的说。
希望你到时候还这么想,天真的傻瓜,她想。
“那么就此别过吧,我家就在前面。明天见,弗里达。”
“明天见,前辈。我还得往前走一段,很高兴在第一天就交到了您这样的朋友”
“叫我艾米丽,前辈这词听着可真让人起鸡皮疙瘩。”
弗里达笑着与她挥手作别,她黝黑苗条的身体在街灯下闪烁着古铜色的光芒,年轻可真好啊,她想到曾经她也和弗里达一样。
她推开家门,进入无声的黑暗。
艾米丽快疯了,我想,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换做我也会疯掉的。她这两天魂不守舍的样子看着真让人心疼。张口闭口都是那枚戒指。过去的回忆啦,失踪的丈夫啦,艾米丽可真傻。她这么好的人不值得为了一个负心汉伤心难过。但我能这么说也只是因为我是局外人。好在我的阿塞维多对我不错。瞧瞧他送的这枚银戒指,多耀眼啊,如果不是过于贵重,我真想把它送给艾米丽让她开心开心。我想还是过两天再戴上它吧,不然艾米丽看见肯定会难过的。
弗里达把戒指从纤细的手指上取下来,放在灯光下把玩,戒指上的钻石变化着光彩,近乎妖艳。底座上四根蔷薇藤蔓将这颗耀眼的钻石牢牢固定住,戒指设计得很简约,却有着永恒之美。她把眼睛贴近钻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要把这光锁进眼里。
阿塞维多赤裸着上身用手支撑着门框,身躯隐藏在黑暗中,遮挡住屋内的光芒。在黑暗中,他默不作声地盯着戒指。
“女主人今天脾气可差了,艾米丽,你知道是为啥吗?”弗里达擦拭着瓷碗,银戒指被她谨慎地放置在桌上,以免受损害。
“听说昨晚上财政部长甩了她,转而爱上了一个当红歌星。”她盯着那枚戒指,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怎么会在这儿?怎么会是弗里达?她百般不愿相信是最好的朋友偷了这戒指。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四根蔷薇花藤蔓托住的钻石,像猫眼般牢牢盯着她,仿佛再说弗里达是个小偷。
“嗬,那对她来说可事件大事,女主人的经济来源一大半都指望着财政部长呢。指不定咱两也会被降工资,谁知道呢。”弗里达吹了口气,将碗上最后一点灰尘吹掉,她的语气依旧轻松自在。
“是啊,谁知道呢,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吧。”怎么会是弗里达?她确信那就是阿塞维多留下的戒指。可弗里达的语气太自然了,这墨西哥女人藏不住秘密的,她想。会不会是有人偷了戒指送给她的?没错,十有八九是这样的,谁会送戒指给她呢?因为近期并无节日,所以除去过生日的可能性,就是她男友送的,没错,弗里达说过她有男友。
“嘿,弗里达,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前两天我认识了位女巫,她能根据人的生辰算出往后的运势。”就这样,旁敲侧击地让她说出生日,排除这唯一的可能性。
“哦,就是我来这儿干活的前一天。”很好,小偷就是弗里达的男友,继续说下去。
“真是的,如果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我多想参加你的生日派对呀。派对热闹吗?你的男友送了你什么东西?”自然点,别让她起疑心。
“天哪,前辈,今天你的问题可真多。以往我才是那个话痨。”弗里达“咯咯”笑着。她这是想回避问题吗?可别说你也是帮凶,她想,我再也受不了失去亲密的人了。
“派对不算热闹……哈,哪儿有什么派对,我在这国家也就你一个朋友。那天可凄凉了,只有阿塞维多陪着我,哦,阿塞维多就是我的男友,我记得他送给我……”弗里达把手指放到唇下回忆着,一副傻里傻气地样子。阿塞维多,她的血凉透了。阿塞维多,她的心脏停跳了。阿塞维多,阿塞维多,墙上的蜘蛛网怎么开始旋转起来?
“阿塞维多,爱德华·阿塞维多……”她的嘴不自觉地喃喃着。全世界都开始旋转起来。
“嗯?您认识他吗?”她要支撑不住了。十、九、八,读秒再慢点,裁判!艾米丽,站起来!但她的腿不听使唤地瘫软下去。四、三、二,站起来艾米丽,观众们屏住呼吸,站起来艾米丽!她的大脑疼的厉害,特别是太阳穴那块。她以为和她对垒的是弗里达,结果最后才发现是阿塞维多。一!爱德华·阿塞维多,恭喜他!观众朋友们!历时七年,这位失踪者重新归来击败了他的前妻艾米丽!在倒下前最后一刻,她看见弗里达并未欣喜地扑向冠军,而是泪流满面,跪地扶起了她这感情上一厢情愿的失败者,这让她感到一丝欣慰。
“艾米丽!救命啊!来人救命啊!”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会带你去找他,但是真的值得吗?我担心你会像上次那样晕倒。我不忍心看到你再受伤害。”次日清晨,弗里达担心地问。
当天夜里她向流浪汉们求援。“我们当然会帮助您,女士。我们和那家伙同属一个连队,我们不会容忍这样的脏事发生在您身上。这混蛋玷污了他的军衔。”流浪汉们个个手里抄着啤酒瓶和铁水管,摩拳擦掌。“我们等不及要教训他了,阿塞维多,这该死的背德者。”他们的头头圣地亚哥说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弗里达,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你只管带我去,别的不用你管。现在我的心里只有仇恨,只期待着冷酷的复仇。”艾米丽的眼神哀怨而凶狠,失去了往日的天真。
“我会付给你们佣金,至少打断他的腿,让他吃点苦头,让他明白我不是好惹的。”艾米丽摸出钱包。
圣地亚哥制止了她:“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清扫叛徒和玷污陆军者。您以前一直很怕我们,我能从您眼睛里看出来。但请您不用担心,落魄的陆军依然是陆军,依然恪守着军人的准则,即便这腐败的政府早已背叛了我们。请让我们帮助您,您的求助让我们觉得我们仍然还是军人。”
“我真对不起,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绝不会同意他的追求的。我真对不起,请让我帮助你,艾米丽,在我心中你比那家伙重要万倍。”弗里达将银戒指还给艾米丽,握紧她的双手。
“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七年来的等待,是时候清算了。”她紧紧地攥住戒指,直到钻石嵌进肉里。
“海梅,安布罗修。你们堵住后门,别让他逃了。弗里达小姐,请您进门后正常行事,别让那混蛋发现异样。其余人,跟我在门口一字排开,等待艾米丽太太的信号,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就像以前那样。行动!”
艾米丽冲进屋内,但她愣住了,就像手中举着棍子却不知该往何处打去。她手中的戒指掉到地上。圣地亚哥发现异样,也携众人闯进屋内。
“你不是,你不是……”艾米丽声音颤抖着。
男人惊恐地看着满屋子军人,眼神在弗里达、艾米丽和圣地亚哥间摇摆不定。
“圣地亚哥队长!”短暂的沉寂后,男人终于叫出声来。
“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阿塞维多,你这该死的混蛋,骗子!”弄不清状况的弗里达仍然大骂着。
“小胡安?你是小胡安?这是怎么一回事?”圣地亚哥队长不解道。
“没错,我当了逃兵。军营生活不适合我,我身子骨太弱,随时有可能死在战场上。我承认,我害怕了。艾米丽太太,我对不起您。小塞是真正的战士,他与三名敌军对峙最终寡不敌众,他不辱军名。我怕受到惩罚,就盗用小塞的名字活到现在。我真是混蛋,赚不到钱,终日混迹街头,浑浑噩噩,直到遇见弗里达,毫不夸张地说是她拯救了我。我没钱买订婚戒指,便来偷您的,因为小塞跟我说起过这枚戒指。我,我玷污了小塞的名字。您要相信我,每天我都在自责。我……”胡安垂下头,眼泪婆娑地乞求原谅。
艾米丽打断他,声音轻若蚊嘤,问道:“他爱我吗,他提起过他爱我吗?”
胡安愣住了。屋子内连呼吸声都没有。
胡安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当然,他没有一日不提起您。我问他为何参军,他说他回去后想和您生一个孩子,一个比您漂亮比他聪明的孩子,他说你们的孩子会有所作为,但不是在被敌人侵占的土地上有所作为,所以他来参军。他说他最后悔的事是走前没能和您深深一吻。”
所有人沉默着,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艾米丽。
她弯腰,捡起戒指,在钻石上轻轻一吻。她走到桌前,将戒指轻轻放在桌上,摆正。
“您有悔过之意,且告诉了我真相。这便足够了。弗里达,胡安,你们比我更需要这枚戒指。”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推开门走到街上。今夜没有乌云。艾米丽轻快的步伐踩碎了水潭中的水,清澈的水珠,每一滴都倒映着月光和她释然的面孔。这月光就像那银戒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