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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泞留痕

白叶 发表于 2024-05-04 23:29:00   阅读次数: 243

老城的梅雨季总是来得悄无声息。等苓意识到的时候,天空早已飘起绵绵细雨,下山时,新买的裤子粘上了泥巴,一股恶臭的味道,让她漂亮的眉头皱的紧紧的。回去后,她赌气般地对父亲说,我不想在这里上学了。

 

父亲从来都迁就着苓,但这次例外,为了工作,为了更好的生活,父亲第二天就乘着早班车匆匆地离开了,忘了给苓买一条新裤子。苓无论怎么努力搓不掉沾上的泥土。那片丑陋的褐色成了裤腿上的一个疤瘌,象征着她在故乡阴雨绵绵的求学生活。

 

第一节课,班主任就读错了她的名字。那个拗口的生僻字仿佛烫嘴一般,年轻的老师脸涨得通红。这里的人们操着一口方言,知识分子的普通话都显得青涩而滑稽。一整天,苓不和任何人交流,板着脸,面色阴沉,只读一本从省里带回来的课外书。放学的时候,同桌小心翼翼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有几个歪斜的小字:我能读读你的书吗?她诧异地抬起头,同桌眼神躲闪,苓默默地将书移了过去。

 

之后她们终于开始亲近。同桌叫妮,女字旁的妮。她问苓,你是哪里的转校生啊?苓说她是从省会来的。同桌又问,省会有海吗?县城的孩子往往对海有着超乎常人的执著与想象。苓迟疑了一下,想到自己去过的游泳池与游乐场,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有的。那里有海还有沙子,比泥土加起来还要多的沙子,沙子聚起阻隔人们远眺的高山,组成所有亘古永恒的秘密。后来苓学了地理,羞愧得无地自容:省会是个内陆城市,怎么会有海呢?但是话既然说出那就无法更改了,妮托她帮她带一张大海的照片,苓没有拒绝。转天妮带来一袋花生送给苓,苓没法推脱,花生塞进嘴里有一股泥土的苦味,让她一阵反胃。妮问她好吃吗?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吃。妮笑了,用夸张的上扬的嘴角尽力表现出高兴。妮说,你不嫌弃就好,这是我自己种的,你要下次再给你带。苓突然为这样真诚的笑容感到难过。

 

苓老是在语文课上走神,他们一连换了三个语文老师,一样年轻,一样窈窕,一样待不满一个月就匆匆离开。老城的一切都在变老,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发霉。最后一个语文老师是个老奶奶,退休返聘,把“苓”念成“林”,“妮”念成“离”;带着圆圆的老花镜,有一条长长的戒尺。谁都害怕那条戒尺砸到自己的手板心上。苓终于不再走神,她被叫起来读课文,小腿肚子打颤,咬字咬得极其紧。老师透过圆圆的老花镜看她,苓的普通话终于发挥了用场。她被推选去了县里的朗读比赛,手啊脚啊都在抖,差一点点就读错了音。好在漂亮的普通话拉了她一把,奖状还是像春燕一样飞到了手上。教室里人们都围着她叽叽喳喳,语文课代表的光荣落在她头上。她磨磨蹭蹭去收作业传卷子,娟秀的粉笔字印在黑板上,把原来的字迹抹去。很久以后她才想起来,原来的课代表是妮啊,那字那么像她,有棱有角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一晃半个学期过去,学校组织春游上山。奶奶说,旧裤子已经洗不干净了,不如再穿一次,然后就扔了吧,免得再弄脏一条裤子。苓只好服从奶奶,不情不愿地穿着那条脏裤子走过泥泞的小路。出乎意料的是,春游那天妮没有来。老师说妮的母亲病了,妮得在家里照顾她。苓一天心里都空落落的,老是走神。妮在家里会是怎样想的呢?她特地采了一些花,晚上送到她家门前,既是祝她母亲早日康复,也是作为妮没有看到景色的安慰。妮的房子比苓想得还要破旧,空空的墙壁空空的茶几和空空的床。妮接过那束花,插进塑料矿泉水瓶,妮的母亲给苓倒了一杯水。三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妮的母亲突然问:孩子,你这条裤子怎么脏了?是不是采花的时候弄的?苓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她把裤腿悄悄卷了起来,尽力让那块难看的疤瘌被挡住。夕阳西沉,小房子融化在金色的光晕里。

 

在老城的雨季即将结束前,父亲在省会安顿好了事业,准备接奶奶和苓回家。苓把几本课外书悄悄塞进了妮的桌肚。离开的那天像来时一样,天空飘起绵绵细雨。三两同学聚集在门口,拉着她的手不放,泪水雨水连成一片片。苓没有怎么哭,她四处寻找妮的身影,她还记得那个儿戏一样的承诺,让父亲跑遍省会的超商,寻找一张印着大海的明信片。而等到最后,妮仍然没有出现。苓心里装满沉重的失落,她赌气一般拉上父亲,说,上车吧,我们走。马达轰鸣的声音震碎了泥泞的山路,掩盖了雨声。

 

车摇摇晃晃驶出老城,苓的思绪跟着摇摇晃晃。突然,苓听见在她身后,一个熟悉的,带点方言的声音响起——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苓赶紧叫停车。她拉下车窗,直直对上妮的目光,她浑身都湿透了,递上来一个布袋子。打开——里面是一条新裤子与一袋花生。裤子的针脚歪歪的,一看就是手工做的。

 

汽车缓缓向前,妮在雨里融化成一个透明的小点。苓打开那袋花生,这一次,她没有尝到那熟悉的,来自泥土的苦味。两行眼泪“啪嗒”流了下来,滴落在泥土里摔成两瓣,车轮毫不留情地碾过,留下浅浅的痕迹。


范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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