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

无冰爱尔兰 发表于 2022-08-07 22:31:42   阅读次数： 25846

周日早上六点零五分，我被母亲推醒，她说再迟会赶不上去寺院的班车，太可惜。

那是八月中，南方夏日的极盛之时。太阳从五六点的初升中苏醒，肆意挥霍，预支秋冬的全部暖意，氤氲整个夜晚，翻起微风而南行。

母亲并不是一个信徒，但她每年都会去进一次香，在离家很远的一座庙，规模很大，平日里也会人满为患，五彩里掠过素灰僧袍，划开苍生万物，不泛起波痕。

桌上摆了早餐，母亲已经吃好，把散开的头发重新扎起，深色发带隐没其间，滴落无形体的雾。她催我尽快，从衣钩上取下布包，白包，有拉链，里面翻出过去了很久的杂物，小票、糖纸、用纸巾包住的话梅核，很干净。

我没回应，也没有加快吞咽。车是七点发的，车站离家有十分钟的路，步行。墙上的挂钟快了，提早五分钟走向半时，一瞬间有坠落的错觉，琐碎凌乱浮过，如梦似幻。

把钟调快是母亲的意见，我没意见，但仍算是意见。她说快点的钟可以防止迟到，但她没去调过。我时常怀疑钟是否有灵，千万次转动生出人性，用尽了全力还一个俗愿，似落叶归根。

钟是十一年前买的，塑料外壳，半年换一次电池，落满灰，出乎意料的耐用。它被一根两寸长的铁钉挂在粉墙，灯光下有阴影弥散，浅淡浮起，仿佛无欲念可求，便只好苟活。这间房子里太多这样的东西，在一日一夜的颉颃中消磨，成为面目不清而非圆润世故。我说不出这样算什么，亦分不出好坏，只希望自己并未如此，不安感生根发芽，结不出菩提。

去车站的路上人不算多，朝夕并未随日月更迭，佛法亦无能为力。我对母亲说现在太早，她没回答，风拂过悬铃木新叶。

我不知道为何悬铃木会被叫作法国梧桐，它并非来自法国，也完全不像梧桐。我喜欢悬铃木，冬天疏朗，夏天浓郁，春秋两季参差斑驳，会让人去期待或追忆，两者构成了未来与过去，留下我在现世中踏遍风尘，枉费心机去寻找彼岸或漩涡。

班车在七点差五分到达，司机挂上空挡，减速，滑行、摇曳、戛然而止，停在等待与追赶之间。母亲走向车门，尾随更快的人群。

即便这是去往寺庙的唯一途径，车上仍未坐满，大多数人会等待更晚的班次，或寻找一个乐意耗费半天的的士司机。据说有极为虔诚的老人，会在进香的前一天黄昏出发，一步一步穿过车水马龙，荒草丛生，泥泞中跪落，面对闭目的弥勒痛哭失声。

我见过在庙里大哭的人，年老或早衰，眼泪流得那么夸张，染湿了浅黄色蒲团，泅出苦修的痕迹。我问母亲这些人为何如此，她想了很久，然后说大抵是挂念太多，执念太深，身躯太沉重。素灰色僧袍浮动，无声路过，似轻重分明。

母亲并不是一个信徒，也并非哲人，但这一句话我记了好久，她再也没讲过，双眼望向平窗，倒映深浅莫辨的眼，很满又很空虚，像点燃一泓秋水，烟火洒满细雨。

车厢摇晃，眉目里感觉日光渐暖，转瞬过去千万秒。当母亲喊我下车时，已经快到九点，车停在寺院对岸，分不出年代的拱桥引渡众人，好像与俗世划清界限，势不两立中带点慈悲与虚妄，横亘秋水，大抵算作无意苦争春色，又放不过冬夏秋的温存。

有人说秋天这里会很美，枫和银杏有了颜色，赤橙黄绿冲散肆意生长，独属于潜藏的孤寂感集会，张扬里竭力扩充，空洞都会功德圆满，木纹里年轮凝固，化作未散的乌木念珠，涌出善男信女，雾里无物无花，便没有了看花的渴，饮不下风月无边。

明媚阳光穿过灌木间隙，叶与叶寄生光影，潭水青绿，比玉器多几分通透，折射一整个八月。

作为一个非营利机构，寺院不收门票，僧人的饮食起居自给自足，总会有极信阴德阳功的人捐一层又一层黄漆，去让风化堆砌，卯榫里吹落风尘。出家人不伤万物，蛛网也因日日洒扫而无从生根。寺院的那条河里有鱼，一半放生，一半野生，朱黄灰黑流动，投食也不惊波澜，算作修得佛法。

寺院入口处有卫生香，一人三支，免费的。年轻小僧剃净了头皮，露骨轮廓光滑温润，在青色灯火里塑出无形，仿佛不存在，香客，烟火，风吹起门席。

母亲领过了香，迈入门槛，正前方是一座紫铜炉，不高，及胸边沿落了香灰，烟斜雾横，笼过华美与双手合十。炉底刻了小楷，大抵是捐赠人的名字，我没看，想看，又没有看。我问母亲如何去拜，她说照做就好，心诚则灵。彩塑成鎏金的佛像闭上双眼，被金刚在殿角睁开。不知为何，我总是感觉被注视，随后被洞察，一种很空荡的知觉逸散，剃度我和无数个我，来回往复。

我不信佛，不信神，不信来世，亦不信轮回。我想过死后如何，复生又如何，但没想到结果，便熄灭烛火，非我非神，黄叶碎落，疲乏感隽永深邃。

进香的人群聚散，每个躯壳在我无从得知的世界里忏悔或祈祷，分身到每个神面前，执念无声，平仄抑扬闭入双眸，仅在尘埃里。

八月有风，卷起很多琐碎，像动或不动的幡。

就这样，我和母亲一路拜完了菩萨、弥勒、金刚与天神。寺院把每一个偶像的名字刻在门楣，却没有人抬头。我疑心他们与众神熟识，扁圆的柑青涩，起伏里灯火通明。

寺庙在中午闭门，铜钟撞出回响，人流向出口涌散。在出口的前方有一组浮雕，刻的是瑞兽与祥云，衣带凝固在浅灰色之间，有不少人往石雕上抛硬币，看着它们落入兽趾兽齿，落入菩提的衣摆，落入云与云之间无穷无尽的间隙。

回家的路上人们沉默，很难说清是太轻还是太重。我问母亲有没有拜过财神，她说没有，这间庙不供财神，然后笑着说有也不拜，反正拜了也不一定有用。

母亲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车窗外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阵风彳亍而过。耳机里是麦浚龙的《无念》，歌里唱密室牵挂猛风，纸鹞恐惧太空，唱释放了残念，还可以有何念，可不念。我没听懂，又很想听懂。

千百般欲念如风乍起，滴落的雨升起青烟，剃度里灯火摇曳，幡随风动，找不到因果与善恶。

手松灯灭，惊蛰秋分在盛夏轮替。

总分7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