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
宇佚天宏二号 发表于 2022-06-01 07:12:14 阅读次数: 81206疼痛持续着。细长的针用力划过骨头,溅出的骨头粉末涌动起来,如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不断啃噬我。刺痛在纤小的神经末梢间翻滚,游刃有余地穿梭着。尾骨不断生长发出的狭长咯吱声像哮喘病人用力呼吸时胸腔发出的尖锐呻吟。
尾骨处的胀痛仍未消散,有些发烫。我挪动僵硬的四肢,小心地翻个身,还是硌到了长长的尾骨。没有想象的那么疼,但我忍不住摸了摸,生怕它脆弱地断掉。
房间突然变亮。随着汽车经过的声音,突然出现的明亮光斑在墙上游了一圈挪出窗外,眼前又暗了下来。比夜色更深的是窗外的树,乌黑一团,是夜的影子。黑色树影左右摇晃,投在窗帘上的轮廓随之忽大忽小,左右诡异地舞动。
我把枕头扣在头上,用力摁住。松软的棉花在手和脸的压迫下变得扁平,枕巾紧贴着我,我能感到上面凸起的图案印在脸上。
丧气地松手,枕头瞬间弹回蓬松状态。
快睡着快睡着快睡着……
课间仍是那么嘈杂,说笑、争论、闲谈……各种声音在教室里相互追逐。陌生就是包裹糖葫芦的江米纸,轻薄透明,总被人迫不及待的扯破。谁会知道这热闹的景象是有一群才认识几天的人制造出来的呢。
整个楼层只有一个厕所。每到课间,涌入厕所的人如沸锅冒出的气泡一样密集。人一多就会碰到熟人,于是厕所也如沸锅一样吵吵嚷嚷。厕所没有隔板阻挡人的视线,蹲位前等着的人无视眼前一片裸露的肉体,自如地聊着她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蹲位上的人在众多双眼睛面前也没有任何不适,不时加入对话插上几句。
我惧怕那无遮无拦,惧怕那些没有瑕疵的身体,惧怕人们将看见隔壁班小儿麻痹症同学时那半惊恐半可怜的目光投到我身上,更怕人们目光中看稀罕的好奇。我无法想象被她们看见后,传言中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全班列队站好,体育老师的目光不轻不重地在我们脸上扫了一圈,示意我们跟他去操场一端。
那道惨白的线又出现在我的视野。线是新刷的,它后面的刻度与数字却仍然斑驳,勉强能认出。它们的颜色渗入红色的地面,白色只剩朦胧一层,不能再称之为白,用脚印的灰色来形容会更恰当一点。
不知何时已轮到了我,操场上其他班级的嬉笑声在耳中自动变大。
就是练习而已,又不是中考体测,体育老师看着我紧张的样子皱起眉头,赶紧的。
手心里的汗又湿又黏,握拳的手指刺着手心。
我无力地甩甩胳膊,闭眼跳了出去。
一米六,老师声音中的不悦很明显,你这不行啊,马上就中考了,别人都能跳满分,这几分能拉多少名啊!回家多练练。
我丢下书包,躺倒在床上,一遍遍想体育老师示范的动作。
体育不好,这实在很别扭。
我在地板缝隙后站定,深吸一口气,学着老师飞一般的动作跳起来,一——二——三——我跳过了三块瓷砖。三块,差不多得有一米八了吧,身体竟一点也没有在学校时绊手绊脚不协调的感觉了。
地面逐渐靠近,在眼前放大,放大。我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稳稳定住,鞋底在光洁的地板上滑动,我再次找回了不协调的感觉。天花板向前翻了个个儿,尾骨撞击地板 ,我听见了它们的尖叫。
我姓周,大家叫我周老师就可以。今天我们不上课,先体测。先立定跳远,女生念到名字的出来,男生准备。
白线扭动起来,蜿蜒行至我面前。白色,大片的白色潮水般涌来。我慌忙闭上眼睛,向后退去。尾骨尖锐地疼痛起来,白色已攀上我的腿,来回撼动。我不由得晃了晃,平衡!平衡!白色执着地用力,不可以倒!我蹲下来用手撑住地面。
没事吧?身体不舒服的去后面坐着歇会儿。声音在耳中逐渐放大,我睁开眼睛,身边很多只手搀着将我拉起。头还是有些晕,白色线条扭动的画面挥之不去。
谢谢……我挪出队列,缓慢向后面移动。
篮球架那里已坐了个人,她正翻看一本书。体育课还能带书来?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她的眼睛还是盯在书上,没朝我看一眼。
我看着正在跑步的班级,努力把自己从那紧追不舍的画面上移开。
头不再那么晕,身边的人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她看上去有些眼熟,似乎是坐在前排的那个女生。
嗯,你叫什么名字?三秒,五秒,她还在静静地看书。是我声音太小?你是哪个班的?还是那么安静,只有她翻书的沙沙声。
我有点气恼,装什么装,搞得跟我巴望着和你说话一样。
我把头转向一边,不再搭话。
教室里乱哄哄的,所有人都不在自己座位上,或站或倚,兴奋地交流着。所有人,除了我和她。她果然坐在我前面,还在看书。那专注的样子让我怀疑她当时是真的没有听到我说话。
铃响,大家纷纷回到座位。拉开椅子的咯吱声此起彼伏,听的人头皮发麻。尾骨又开始隐隐作痛。
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教室中回荡着,我的注意力也随之在教室里游走。她听得很认真,微仰着头朝向老师,老师走到哪儿她就转到哪儿。我想起小时候学的朵朵葵花向太阳,跟眼前的场景一对照,差点儿笑出声来。赶紧低下头看课本,老师讲的内容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了。
她时而抬头听讲,时而低头在课本上勾划着什么。老师无疑非常满意,抬头看看我们,手指在讲台贴的座次表上划来划去。
找个同学分析一下这个句子的成分,李冰。
教室里十分安静,没有人起来应答。她正低头刷刷地往课本上写着什么。
老师疑惑地看向她,李冰。
她还在写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还顺手把头发往后捋了一把。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手中按动的圆珠笔发出的咔哒声在安静的教室中震颤。
老师又问,李冰来了吗?
她慌乱地站起来,老师我是。叫你回答个问题得叫这么多遍,老师没有深究,你说说这个句子的成分。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尾骨忽又疼痛起来,我的目光定住。一枚尖锐惨白的小三角从她发间露出。她好像感到了身后的目光,抬手拢拢头发遮住那角惨白,宽松的袖筒滑下来……
周围笑闹一片。她依旧端坐在前面,不知在干什么。我拿起桌上的一支笔,李冰,李冰。她如我想象的一般毫无动作,没理会我。我拍拍她的肩膀,她回过身来。我伸长胳膊,这是你的吗?她的目光投向我胳膊上的淡青色印记,我看见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周末,我如常走进大楼顶层的天台。许多人已经到了,人们小声交谈着。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李冰,我挥了挥手。她向身边的人示意一下,向我走来。
你——
为了考上一高,我初三每天练听力,每天反复地听,练着练着就成这样了。她拨开头发,一对修长而惨白的耳朵支楞着。
我幸运多了,我练立定跳远摔着了尾骨,它就一直在长。
你确实幸运多了,她叹了口气。
胳膊上的淡青印记隐隐发亮,人群安静下来。闭上眼睛,交谈的声音切换到了脑海中。
也许这就是上帝为我们打开的一扇窗——当我们聚集在一起时,伴随着各种形体变异而来的淡青印记会相互作用,我们不再需要声音,可以直接意识传递,交流怎样在社会中隐藏自己。
他怜悯我们。
我们都是有疾的人。
他说,睡一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