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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Spril 发表于 2022-06-30 21:36:58   阅读次数: 1492

夤夜,宫灯已经燃尽了,迟迟无人续上。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小雨,阶前的梧桐叶积了一地,重重叠叠,倒映着明净的月光。晚风吹拂着院中的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从哪儿传来促织的鸣叫,一声高,一声低,此起彼伏。

又一阵穿堂风过,吹得他不由得拢紧了氅衣。

入秋了啊。

他忽地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东宫的偏殿中度过的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一样无边的寂寥,冷清。

1

年岁渐长之后,他早已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只记得那是一个温婉和顺的女人,宫中上下对她都甚为敬重。

——后来他才明白,其实不过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他父亲的偏院中有很多像他母亲这样的女人,年岁久了,她们连名字都被忘却了。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年复一年地守在宫殿的一隅,期盼着一个于她们而言仅是名字的男人的恩嬖。韶颜稚齿,但如宫中的丹若花,芳菲转瞬即逝。开时明艳动人,风雨飘摇之后,也无非残枝落叶。

或许是因为母家的势力,或许是因为他的缘故,他记忆中的母亲总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有没有恩宠对于她来说,都是不要紧的。

母亲如同常青竹一般安守在她的别苑中。很多年后他才隐隐想到,或许母亲才是这九重宫阙里最懂得深藏城府的那个人。她小心翼翼地权衡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如履薄冰地为她的丈夫和儿子下出每一步棋。她布的这盘棋是何其精妙,以至于将自己也至于绝境。

 

长寿二年的新年,母亲最后一次掩上了他的房门。

 

那年春天,庭中的竹子开花了,鹅黄色的花穗沉甸甸地低垂着。不过半月,栽培了多年的竹林便都凋零。宫人引为怪谈。

很多年之后,看着上苑的竹色,他仍然在想,那个如明竹一般的女子,在面临死亡时,是否还保持着她一贯的得体?她是否有过片刻的懊悔抑或愤恨?她是否想到过宫墙之外她懵懵懂懂的孩子?

他还有许多的疑惑,可惜都问不出口了。

2

在跨出那扇东宫朱门之前,他已经在门内幽禁了七年。

七年,他至今为止一半的人生,都是在这座狭促的宫殿中度过的。

宫门被开启的那一刻,正如七年前宫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时一样的壮观。

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宫墙。朱红色映得他的素衣愈发苍白。他险些跪倒在地上。

他想起最初被幽闭的日子里,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宫门始终对他紧闭。后来,他哭累了,便在母亲怀中昏昏沉沉地睡去。待到他醒来时,母亲不知从何处捉了一只鹊儿,装在一个精巧的鸟笼里,来哄他欢心。

那是一只红嘴蓝鹊,羽毛光洁如紫玉,翘着长长的尾羽蹦来蹦去,模样笨拙,叫声却婉转动听。他给它取名“玉”,从此爱不释手,时时将鸟笼带在身边。他吟唱,阿玉便也应和着啼啭;阿玉在笼中翩跹,他便提笔作画。

他从未想过长久,直至那日父亲呵责他“玩物丧志”,又怪罪母亲对他太过放纵。年方五岁的他惴惴不安地垂手立在一旁。他未曾想到往日温厚谦和的父亲会流露出如此狰狞的神情,更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竟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他恍然意识到父亲早已不是往日的父亲了。纷至沓来的变故破碎他们彼此相依为命,却也使他们间本就脆弱的的关系愈发支离破碎。

平日里相敬如宾的夫妇,此刻一个大声呵责,盛气凌人,另一个唯唯诺诺,诚惶诚恐。

——他早该明白的。

父亲对母亲或许有几分真情,但那份感情实在是过于凉薄;母亲或许也并不爱父亲。她对父亲更多的是依赖,是敬重。她可以与他举案齐眉,同床共枕,但绝不可能张敞画眉,琴瑟和鸣。当她滴水不漏地应对着父亲的问话时,眼底的淡漠就像是波澜不惊的潭水;而父亲亦以他久处东宫的威严,居高临下地断定着母亲的臧否。

他默不作声地将鸟笼收了起来,交给了管事的宫人。从此他潜心策论,凡事周全,可父亲再没来过。

 

“蛊厌”之事后,他从宫人们模棱两可的私语中猜到了事情的轮廓。

他应该相信吗?相信他的母亲会是那般阴毒之人,还是相信母亲会就这样离自己而去?

他推开宫人,奋不顾身地向偏殿跑去。

母亲告诉过他,鹊儿是最有灵性的。青鸾舞镜,杜宇春心。它通晓人的心情,所以悲伤的时候听它的叫声,亦然是悲怆的——但是,哪怕是啼血的歌声也好,至少他在深宫的每一个漫漫长夜,都不必再孤苦伶仃。

他疯了般寻找阿玉的身影。

——可是,阿玉死了。

负责照看它的宫人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告诉他,阿玉是自己一头撞在鸟笼上,撞死的。

他愣了片刻,往后退了半步,再半步。

他不吵不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它,正如他没能看到母亲最后一眼。

 

他独自一个人蜷缩在纱窗下,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脚边。

他想起曾经度过的每一个夏夜,殿外烛火长明,风吹影动。他坐在桌前,捧着书卷昏昏欲睡。母亲在一旁替他轻摇团扇,或者点上一炉熏香,柔声唤着他的名字。鸱鸮在宫墙外低低地啼叫。

后来,母亲走了。鸱鸮不叫了。阿玉来了又走。最后只剩下他了。

月凉如水,母亲曾用过的铜镜此刻泛着幽幽的光,逐渐浮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跪在镜前,久久凝望,忽然想起那只在镜中起舞的青鸾。它在镜中看见了什么呢?是同类,还是孤独?

殿内万籁俱寂,风吹过竹林簌簌作响。

他解开外襟,在大殿里跣足而舞,冰凉的触感从脚尖到全身,衣摆随之旋转,仿佛一只不受拘束的兰雀。此刻的他,只想飞出宫阙。

3

亲眼见证那一场宫廷政变时,他方弱冠。

他看着平日张扬跋扈的两人,衣衫不整,神色恓惶,如同铩羽之鸟,被斩于军刃下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面对死亡。

他经历过不止一场生离死别,却都没有眼前的使他感到触目惊心。

在不情愿的咒骂、呻吟声中,那对曾风光半世的兄弟倒在了血泊里,残留着余温的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一股腥味弥漫他在的鼻尖。

他抬手揩去,鲜红色的,像是丹若花的颜色。

原来死亡也是这么一件身不由己的事情。如果是他的话,绝不会动刀的。

三尺白绫,或许更成体统吧?让他们体面地死去,亦不必玷污了这大殿。

风平浪静之后,一切都会重归正轨。始作俑者或将名垂青史,或将遗臭万年,唯独这青砖黛瓦,将长久地存在着。

他将手上的血迹在剑鞘上蹭干净,跟随着众人向殿内走去。

他见到他的祖母,当今陛下,一如往日的威仪庄严,质问道:

“乱者谁也?”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强行克制的颤抖。

“张易之、昌守称兵宫禁,罪当万死!臣等奉太子诛贼臣。天意民心,久思李氏。愿陛下传位太子,以应天时!”

陛下一怔,身子如同风中的枯槐,几近不稳。

曾经最信任的人,此刻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也曾不可一世,但终归还是败了。

他看着她,一步步从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上退下来。

她头上的鎏金步摇战栗着,华服亦显得有些沉重。

他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一个倨傲而寡言的妇人。她将他召至跟前,端详良久,自言自语道:“真像啊。”

像什么?他的父亲,还是他的祖父?

他很想问下去,她却摆手让他离开了。他终究没能问出口。

而当他再一次见到她时,她已全然是一介衰朽的老媪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想。

直到后来,他自己坐上了那个位子,方才明白了祖母的孤独。

坐拥天下的感觉,其实是很寂寞的。

他仿佛再次回到了在东宫的那段日子。他无数次敲打紧闭的宫门,声嘶力竭地呼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虎视眈眈的姑母,各怀异心的臣子……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精疲力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是织成一张束缚他的网罗,让他无处可逃。

 

他曲宴设席,延请众臣,以示恩泽。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他坐在南面的位置上,像个看客,旁观着戏台上的悲欢离合。

——这世俗的热闹与喧嚣,他听得最是真切,却皆与他无关。他倚在龙椅上,闭目听着新排的乐曲。

“不对,不对。”

他蹙眉,摆了摆手。

堂下的乐声戛然而止。

舞伎也停了下来。

“笙。”

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内侍即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今夜已是第三次出错了,他想。

为什么,连笙都吹不好呢?

枉费了他精心谱写的曲调。

本该可以尽善尽美的。

看来又要换一个新的乐师了啊。

“逐出,立杖杀之。”

乐师惊慌失措的求饶声很快散去,乐曲重新奏起,舞伎又缓缓起舞。

宴会在众人战战兢兢中继续进行着。

他侧耳听着他亲手谱写的曲调。

曼妙,真是曼妙极了。

4

花鸟使又为他寻来一双豆雁。

他日理万机,实在无心赏玩,便吩咐厨房烹了。

宫中是少有鸟雀的。先前女皇最喜鹦鹉,宫廷之中一时兴起养鹦鹉之风。也有人说那是女皇不喜猫的缘故使然。

近来贵妇间又喜养猫,宫里的鸟雀也少了很多。

终究是这宫墙太高了吧。

他又何尝不想出去呢?

 

“陛下,喜欢这红嘴蓝鹊?”

藩国进贡了一只红嘴蓝鹊,模样灵巧,在笼中上蹿下跳,与过往花鸟使为他搜罗的鸟雀都不一样,在一众贡品中尤为显眼,

他不知道自己对它算不算喜欢——只是,有种久违的亲切。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与母亲相守的那些日子。没有昏暗,没有空寂。雨时他依偎着母亲坐在廊下,看雨打花枝,听着雨点落在鸳鸯瓦上的声响;晴时母亲教他吹玉笛,弹琵琶,阿玉啁啾啼啭,庭中乔木扶疏。

那些记忆过于遥远,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可当他一见到眼前的这只鹊,尘封的回忆一下子被唤起。

“尚可。”

他捧起鸟笼,像儿时一样从笼外细细端详着它。

与儿时的那只如此相似。

他忽然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

曾经无数个午夜,他从梦中惊醒,迷惘惆怅。他知道自己的的心里缺了一块,一个年少时就嵌进他心里的东西。

而今,他终于找到了。

 

金作屋,玉为笼。

他为它在宫中搭起水榭楼阁,在骊山上修建华清宫。

他夜夜枕着它的歌声入眠,每日拂晓为它用泉水梳理羽毛。

他在殿内起舞,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本是他为母亲庆生准备的舞蹈,宫中对母亲之死讳莫如深,他只得在夜间为母亲祈福。而这次,他的身边多了阿玉。

那段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时期。母亲尚在,他仍是那个无人在意的临淄王。

不忧西风几时来,只怕流年暗中换。

5

潼关既破,他在一小支训练有素的骑军护送下逃出了延秋门。临行下,他手忙脚乱地将阿玉哄进玉笼中,藏在怀里带了出去。

他骑在马上,俯望着他的江山。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

儿时他的眼界,仅限于皇宫上方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弱冠之年,多是在宫闱中度过的;年岁渐长,他也仅仅流连于各个行宫之间。

宫闱之外的光景,他只有也只能在画师所呈的画卷上一饱眼福。但那歌颂的亦是他统治下的太平盛世,黎庶万民。城楼下的饿殍尸骸,郊外的萋萋芳草,就像是极不和谐的音律,此刻纷纷展现在他的乐章中。

他开始怀疑自己。

少年纵马逐猎的情景依稀历历在目,一转眼,就已经老了吗?

 

禁军行至马嵬坡下,溘然停下。

他抚着光洁的鹊羽,心下不解,却正听见众将以“妖异”之名,请愿他处死怀中红嘴蓝鹊。

为首的将领说得铿锵恳切,众兵士一呼百应。

他怔了一怔:“什么?”

“请陛下处死妖异,以安军心。”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震愤而发抖:“为什么?”

胸中郁结的愤懑在此刻爆发。他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随后是彻骨的寒凉。

“陛下玩物丧志……”

而后的话,他便听不大清了。

玩物丧志?

听来何其可笑。

可再可笑的理由,再荒谬的借口,只要积蓄得够深,就足以成为一把利刃,刺穿他的肺腑。

 

“陛下英名万世!”

他们满足了他最后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用白绫勒死了那只鸟,而不是用他们屠戮的刀。

他转过身去,看向灰青色的天空,似乎是要下雨了。

阿玉在他耳畔细声尖叫着,片刻就没了动静。

他余光瞥见了那个身材魁梧的将领轻而易举就拧断了阿玉的颈。阿玉还张着它的喙,鲜血从它的喉中缓缓流出,像极了啼血的杜宇。

他摇晃着走过去,一片片拾起地上的羽毛,敛在自己的袖中,然后径直向众人走去,骗身上马。

“走吧。”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他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

他常常梦见在东宫时的阿玉没有死,飞离了皇宫,在天空中颉颃盘旋,快活极了。

可是,很快,它落入了猎户的网中,又回到了他的笼中——可他亲手杀死了它。

它悲痛地啼叫,直到啼出血来,落在丹若花苞上。丹若花倏忽开放,映着月光,嫣红似血。

它死前凝视着他的眼神,时时出现在他的梦里,无助且幽怨。

“母亲!”

他从梦中惊醒,茫然地环顾着空荡荡的大殿。

他近来渐有些神志恍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成了太上皇,什么时候离开了多年的兴庆宫,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人,茕茕孑立地活着。

他究竟在哪儿呢?

 

他坐在殿前的石阶上,定定地望着宫墙上的琉璃瓦。

月光如泻,夜凉似水。

一切仿佛还是多年前的样子。

他又想起从前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问题:那么高的宫墙,阿玉是怎么飞过的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他还是被困在了这里。

 

更鼓声终于响起。

一声声,一更更。

他起身,一步步走向紧闭的宫门。

 

此刻,星河耿耿,长夜将曙。

他垂垂老矣。

唯江山如故。

 


评论(0)

张牧笛
评分
86
借鸟喻人,借叙事和想象咏史。分镜头式的情节转换,情景与抒情交融。

吟光
评分
87
用较为古典的文字讲述宫墙之内的故事,一股古色古香的韵味扑面而来。

于文
评分
83
文字和主题协调,人物塑造可以更丰满些,有些描写略堆砌。

何天平
评分
85
只能说挺精致、挺古风的。而作者想要的视野和格局,于文本层面还差许多火候。

顾奕俊
评分
84
尝试固然值得赞许,但这篇参赛文其实挺典型地暴露出当下不少中学生写作者在处理他们不熟悉的题材对象时的局限所在:很想用力,但不知道真正的着力点究竟在哪里。

朱婧
评分
90
权谋和宿命左右之下的帝王生涯的述写,关于母亲,关于“阿玉”,痛惜与别离之下的沉忧隐痛,幽美与苍凉,文章用字精巧,行云流水,意到笔随。

庞鸿
评分
87
《长恨歌》也好,《长生殿》也罢,既往的叙述多以杨玉环为视角,或倾向于聚焦李杨二人的爱情线。作者另辟蹊径,选择李隆基为叙述视角,又避开以常套化的政治纷争为主的零聚焦叙事,强调记忆、感受、梦境等私体验,通过虚化、隐喻等手法对人尽皆知的历史故事做了艺术化处理,使作品避免沦为普通的宫廷文。只是,细细品来,其内容之所以动人,归根结底好像还是因为《长恨歌》的底子动人。作为历史的再演绎,以盛唐最著名的帝王为表现对象,作品在整体上仍欠缺相应的分量。

刘杨
评分
80
这篇古风体的作品,虽然有一定的想象力和人性洞察力,但叙事过于碎片化,没有形成细节与情感的呼应关系。

张引墨
评分
85
作者很有讲故事的能力,虚构了一个古代的生活环境,这需要对历史知识有一点的了解和掌握。 人物的刻画还可以更生动一些,如果人物和人物关系更生动和深入,也会使一个虚构的故事更有说服力和可读性。
总分7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