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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的世界

恕芾安 发表于 2022-07-19 00:33:07   阅读次数: 72666

首先你睁眼,然后会有四顾茫然的心绪。你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但是面前平滑的天花板让你的意识跟随一股清悠的以太上升,去到屋顶,就能看见那里原来如此山峦重叠郡国并行,市县热闹有虎鼓瑟兮鸾回车之感,纷纷攘攘肩踵毂击,这里也是个微缩的国度。再然后,你突然想起上学要迟到,翻身爬起滑出睡衣钻进校服,开门鼻子撞在你爷爷身上。他年轻紧,很难想象他在什么年纪有了你母亲,或是你母亲在什么年纪有了你,你没有见过,家中不摆照片,你无从回忆。他的眼睛从上面把你俯视,你那猫儿般炸起的情绪在这施压中迅速萎缩,心里噼里啪啦,扯住衣摆,低头唯喏打了招呼。然而这通完毕后他没有理睬之意,径直走到你的屋里,小小的窄铺上有你昨天哭开的泪痕,你却忘了自己为什么哭。他如巡视走一遭,又离开了。你只感到头顶秃鹫盘旋,望向爷爷挺拔的背影靠在沙发也伟岸,你今龆龀他后耄耋永不更变的他的乐趣。生活中有太多令人害怕的事物,那生活原本的面目就是如此吗?你没想过这些问题,你一路飞奔,邻居的护卫犬冲你狂吠,你就加快了速度。到学校撞倒了收作业的同学,看那作业本洗牌似的滑,你又想到有作业要交,掏出来,空白的。记忆一片模糊,人声时近时远。罚站在教室一角,看到你的桌子孤零零地推在垃圾桶旁,多新的涂鸦。你的一天至此开始,硕大无比的事物俯视你,无可名状。

地理课,在世界地图上检索自己的城市,比例尺大,你的人生被无限缩小,小到挤在臃肿的现代迷城中,这臃肿的城市在地图上也无影无踪。你望着这面和那面天马行空,无师自通地竟发现了板块漂移的秘密。手指顺大陆架游走,腕上似有银镯一对,前方正牵着你去往无止境的生之牢狱。可你只是顺洋流而漂,如麦哲伦环球航海不过是尸体吊随船尾受鲸吞蚕食,遇冷受热,鱼在你身上接喋,只因游过寒暖交汇,丰饶之海,生生不息,割断你大陆上的界门纲目科属种。原只有一片花,一只树,一朵叶,你不是释迦牟尼苦海慈航,何来堪忍世界菩提叶落?谁又说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不懂佛教大生亦不识虚无主义,已有阿难陀以欢喜无染之身渡胞衣下一胎长兄的肉体刑,尸毗王割肉贸鸽,尼采去太阳底下发了疯,你要紧跟其后以身饲虎、把月亮也变得嚎叫?你想,如果人人都能幸福就好了。回首你生活恍惚又荒芜,你并不觉得,只是认为生活很有希望。你去学校,你的同学反锁你进扫帚间,老师来寻你,你已经跟着蛛网走了好几个世纪。上一秒你在马可波罗走过的路看到满天黄沙下一秒师匠惊疑的脸,黄昏里跟自己的影子结伴,鸦声催商贩把摊书报纸辑为一摞,空荡了人潮又来,很快要拥挤。是你健康,似乎有点过了头。游荡在不是好行为,你会遇见很多事,可是每一种事都让你觉得比回去要好。月明星稀,你围着冷冷的河绕了一匝又一匝,那边楼房的口眼开着,那边的关着,那边是黄色那边是白色,是哪家炸了天妇罗哪家煸食秋刀鱼,帘子下是不是天伦之乐,那头伴奏的碎玻璃声又发生了什么。忽地你觉得一个人站在这里好孤单,没人同你一起,假如你还愿意这时候去敲家里门,你就会得到尚有温暖但烟雾缭绕的房间,你在里面当一尾窒息的金鱼,空游无所依,藻荇交横是沉船肚腹,祖父作为一头蜷伏的海兽自然有他航巡的权力。大陆架,海岸线,古老的迁徙。你在浮岛中央,街道离你而去,世间的光亮以宇宙爆炸的膨胀速度迅速把你流放。还是太小,放眼大陆也是不够的,老师说宇宙至今还在无休止地扩张,好像把一个瘪气球吹满。找到任意一点就有无数个点在远去,是不是说气球吹太满就要砰地炸掉?好孤单,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是,我说的孤单,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大家手拉手连起来,像老师教会唱的,心连心,怎孤单?不是世界冷,是你有问题。这一切没问题。你的同学,你的老师,你的祖父。他们看起来也很好,也没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你了。为什么不想想看,不是别人偏是你,你所见孤舟般漂移的大陆,是你把自己看成了舟中人?往何处去,哪里漂泊,哪里成就,你在开学的愿望上写道:想成为善良的人。你常践行,常希望,你有问题,你开始思考

世界地图的上首是极北之地,寒冷的高原,北极熊就住在那里。左首美洲,右首欧洲,中间镶嵌着亚洲这只庞然大物。再移能看见非洲,它面色黯然,有着一张憔悴的脸孔,使你不禁想去洗把脸。大洋洲是你很少听到的名字,你曾以为苏联属于那里,因为它们都很庞大。后来你才知道动画片里那只苏联老狼到死也没能遇到蘑菇房,因为苏联走得更一步早。它已经是俄罗斯老狼,白俄罗斯老狼,乌克兰老狼,斯拉夫老狼了。你又坐在教室里,下发试卷的途中,你使劲擦着桌面上永远也不会消失的脏话。你想你不敢说这些词,也没想过要去说,前者是因为你的祖父会打你,后者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做很不好。你萎缩至小指头那样大的橡皮早就捏不稳,跟你和你的铅笔一样都是矮个头。你也好想长高,只因为纱布和酒精永远放在家里最上层,想要拿下来就会惊动酣睡的怪物。你摸着擦热的橡皮,燧人氏取火,是不是也像这样

你无从知晓。但你的试卷与火种一般艳红,且在争夺传看当中,哪里都点爆一阵欢乐的浪潮。笑声的海水拍打在你身上,你是一面海蚀平台,风也绕你而去

它们带来决堤,午休时,你在臂弯里哭了

放学铃是老旧的钟声,校外小食叫卖与大钟沉闷的回响变成一个声音的白洞,质量与密度都逸散,毷毷然与以太们会和。你不想在街上走,本来,你就是设定好的轨道相机,你却现在萌生了去别处的想法。你走上国道公路,坚硬的沥青蒸上一股湿味,颜色淡淡,干燥无烟的日头正下落,南边吹来海腥。你很想就这么走下去,走到月亮都不想上来,太阳升起失败。但不行。你不得已停步。你只能看到一片空无的岸,国道断裂在此,这就是围困你生命的囹圄,在此止步就不会坠落。你将那头深深凝望,夜色下,海平面有轮鲜红的圆月,潮起潮落,你在这里土生土长,水力推行或吸引,你都不可能到那边去。趸近断崖,安静的月光海上脚印似有无数串,这般陈陈相因。走进海里,溺水是脑袋被按进小池塘,笑声隔世经年,肺皱成一颗坚硬的球。你欲哭无泪欲求无声欲诉无门。真的会有人想要自杀吗?你孱着身体,心底朗声,到了嘴边被掐死化为一缕自由的烟雾:我好想活着。黯黯不能言。

你准备离开。彳亍良久,还是怕无法跨越那条堑沟。隆起折断的柏油路,也状似卧轨的脊椎。一切让你有不好的联想,你自觉这是错误的,不安鞭笞你,逼你走。你不能多跑几步迈向一步之遥遥遥无期的彼岸,你不知道那头究竟会有什么在等待,所以跑去吧,没人不爱跑。你天生畏惧的高度会助你一臂之力还是永无翻身之日,谁也说不清楚。你想起,今天你哭的中午,午后老师找你谈话时正被簇拥,班长制止了他们,领你去办公室。老师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你很愧疚,越来越容易忘记事情。但你记得白头发的班长对你说你不开心吗,你好像不会不开心。我不开心会去跑步,你不开心可以试试,但你好像不会不开心。他的眼睛留在口罩外,是你羡慕的平静。你如果笑会被说烦,如果哭会被嫌弃,祖父的要求很难满足,太难了,他的心思太难猜。你想如果你也能这么平静,是不是就不会遭遇这些事。他那么说有他的理由,他那么聪明,他也不会错。如果我也有这么好的脑子,说不定就可以满足爷爷了。可以知道同学们在想什么,可以不让你的老师担忧。你没想过为什么从来没人阻止这些事,“你好像不会不开心”,我会的,我也会难过,但是世界很公平,苦尽甘来先苦后甜,我知道这一切会变好。

班长告诉你:跑步的时候什么也不用想,是最幸福的。你也去跑吧。

你低头只顾想这句话,撞到了行人。对不起世界很美好可是世界很可怕。天苍苍,你脸上也苍着一片,遗忘是生存的不二法门,所以你容易忘事。这些怎么忘不掉?忘不掉。这一切都让你害怕极了。是的,都会变好。可是你就是怕。生是这么疼,把感觉搅碎,捅进你身体的一起搅碎。遭遇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你的每句话都是借口,所以再也不必说。你在嘴里尝到咸味,没感觉是眼泪还是鼻血,或者是别的东西,都说三生万物,你认为眼冒金星才是创世纪。到现在也不会有人要听你讲话,你逶迤着,这就是你说话的结果了。是你道歉的结果了。

街上会遇到很多事,每一种你都认为比在家里好。很冷,爬不起来,多像只秋后劳顿的小蚁。你流着眼泪,心想,跑起来吧?但是我连站也做不到。疼痛反而先一步相委而去。如果在刚才我能跑到对面,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果在路上我不低着头,也许就不会撞到别人。如果…如果街上没有这么多冷风,没人愿意出门,你叫得大声也无人应答,泥牛入海,你坍圮无痕。你站立的地方都会被块块分割,你是温室下融冰的北极受害熊,四肢着地平方小,用站在马戏团皮球的姿势,站在薄薄的浮冰上。亿万年的冰川正在消逝,古老的洪水传说又来了。你不想哭,万一它们将你淹没?

晚上你来到祖父的房间,他吞云吐雾仿似身处仙境,心情不错,你只想咳嗽。你肿起的双颊制止了眼泪下流,他没找你麻烦,是你自己的错。你说爷爷,你会死吗?你不要死,我不想一个人。你抱着自己的被子,在他的床脚下坐着,他没有赶你出去。你大着胆子闭上眼睛,至少这样不是一个人。你是真心的,你不希望他死去,你对生活一筹莫展,他毕竟是你的家人。当他在你在房间里时就不会害怕独自一人,你的祖父比鬼可怕。但他有呼吸。你需要听见不是自己的声音,尤其在今晚。你听见他关窗,听见了掐掉的烟头那呲一声响,不由自主觉得手心烫。床垫下沉是他坐上去,你嗫嚅一般又对他说:我怕你死。

翌日,你在客厅里醒来,家中空无一人,钟表指向八点,你的眼睛疼到难以睁开。是你又搞砸了,祖父不爱听死,你却说了那么多次。你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头一次萌生不要去学校的想法,只因为你好像撕裂,你甚至迷茫于,可真的那么疼。你真想问为什么一定要是那种事,甫一想起眼又泛酸,你真的不能再哭,很早的时候你在哪看到哭瞎的可能性,你喜欢眼睛看到的天空,你不想瞎。

你更害怕走去学校的必经之路,再遇到那人。

就算你已经迟到了…不去学校是不行的。这是不被允许的事。如果你不去,老师就会来电话,接电话的只会是你的祖父。你想,我哪里也去不了。你想要逃离这四方紧迫的压抑感,决心去遗忘。于是,你在睡梦中经历了一次下坠,喂给黑洞吃,你回归了正常的生活。正常,这个叔本华与波德里亚都纠结的概念,我们通常从心所欲不逾矩。你的正常就是被迫转载他人之忧苦感伤,暴力对你,更为柔软的织成一层硬壳在脑外,你是由衷的快乐,生活其实很幸福。只是你为什么还是会感到无法忍受,拼命想要回归正常总在罅隙中闪回断裂的国道,究竟有什么在逼着你做抉择。你看电视,电视是张铺天盖地的网格,每个节点都是一处小刀。老去的老狼不再拥有国籍,因为它徘徊在电台的楼梯里跟你一样无处可去。莱蒙托夫的悲叹是没有祖国就没有流放,你是一片旋转大陆中密国里现代迷城的锈斑,像你天花板上微缩国度,又或者其实细胞就是宇宙,这个美丽的让人害怕的世界也是一个分子、一个细胞?啊,你愈走愈发现脚步紧随其后,伤害你的人不曾想过这些事,这一切都可怕极了。人可以不尊重别人,生命可以得到自然的唾弃,你是多么爱这个世界,你不怪任何人,一定有什么事出错了。而那件事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为什么受欺负的是你为什么觉得害怕的是你,老师不怕班长不怕,你的祖父也不怕同学们都不怕,为什么你害怕为什么你在断崖前停步了不是说要跑起来吗?聪明人指教,生活是个庞然大物,正向下给予慈悲的俯视。不是释迦牟尼无关苏格拉底,世界是物质的,我们都是一阵不存在却又无比坚实的风,你以为自己往前走甚至逃逸,其实是停驻的履带分配邮件,你再也受不了,就是有这么忽然一天。你想把漂浮的着地的拥挤的空旷的漠不关心的通通放弃跨越那道狭小的天堑,向上望才是一线天,你害怕要逃走,它们都在原地把你困住,不需要你知道自己去往何处安心是乡,只要你留步。珍重,留步。

你一路飞奔,身上好像长有翅膀,提携你不再觉得气喘吁吁风景歌舞升平变成曝光失误的血肉模糊,你张着嘴却感受不到任何风,通通绕你而去。

你想大喊已无法停止,那浪牙般上翘的断裂隆起近在咫尺,咫尺就是天涯。你一跃而起,时间都为你暂流。

你恍惚了。跨出这一步就这样简单,你却饱受折磨。风刀霜剑、断井颓垣,已经都在你的身后。

这不是一种巨大的喜悦,绕过那一切后未知会来临,其实还要恐怖些。但是这又怎么样呢?你没什么好怕,怕也是没用的。生命总是延续,太阳不会升起失败,月亮不会放弃盈亏。你觉得时间停驻,好漫长,滞留空中不着地的触感竟然有意外的宁静。在最后,你看到一辆大车朝你撞来,车灯目光如炬,照得你骨头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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