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退出 登录  |  首页  |  锐角网  |  留言板

鲸鱼落下去

甜橙树 发表于 2022-06-03 19:33:49   阅读次数: 126848

    “你看那边。”他说道,手指指向远处。

    “嗯?”我叼着根草茎,仰面在草坪上,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瞥见落日一点点坠入地平线,上方的云海像是橙色的洋流。起伏着,游动着,躁动的样子,一如我的心弦。

    “鲸鱼落下去了。”他背对着我,侧面被夕阳晕染成古朴的茶色。他的声音很清晰,但听不出任和情绪。

“你总是这么说。”我眯眼看着。橙色的鲸鱼甩着尾巴向下潜去,只剩下满天的鱼鳞状的云斑。我重新栽回到草地上,手捂住眼睛。“我看到鲸鱼了。”再次看向天边,夕阳已经沉下去了。“又开始了?”他问道,语气一如过去那般平静。

“嗯。”我答道,眉头紧锁。

从很早以前,我就被过度生长的想象力困扰,这想象多半是像一团雾气,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然后就无边无际的扩散开。在我更小一些时,谁也没有察觉。我指着瓷砖上的纹路,说是一枝幽兰,亦或是古代的宝剑,父母看了也觉得像,说我想象力丰富,有一天,父母下班回家,发现我一脸严肃地盯着洗手池,问我在做什么?     “海上出现了一个大漩涡,我们快被吸进去了。” “你和谁?”爸爸问。“是我和丁丁,还有他的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子。爸爸只是拍了拍我的头说:“需不需要我来拯救你,不然就来不及吃晚饭了。”

起初,这类想象并未给我带来困扰。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想象力也不断扩张,渐渐的,我发觉自己已经身陷囹圄。我看什么都能走神,黑板上的字飘在空中变成立体的白框,讲台上的绿萝叶子飞在半空像蝴蝶般飞舞......我常常胡言乱语,虽然我觉得这怪不得我,但同学们还是在私底下议论我脑子不正常。父母也不可能永远包容我,他们带我见了很多专家,但是都无济于事。他们有的说我得了妄想症,有的说我只是想象力太丰富,长大了就好了。

总之,都拿我没辙。

没人理解我,但我不在乎。我可以追逐墨水瓶里的水母,可以在云端里睡觉,可以一边听老师教训一边徜徉于太空。谁也管不住我,谁也抓不住我。无数个世界由我创造,而现实只是这其中最无趣的一个。

然后我就认识了他。

认识多久,不记得了。平时有那么多东西需要我留意,这种小事我也就不去想了。他是唯一一个理解我的人,只是有一点不一样,他喜欢把夕阳想象成鲸鱼,无数次指给我看,不厌其烦。

有了他,我的想象力扩张的更加疯狂。我们俩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在某幅山水画里攀爬,第二天全身都会酸痛。也会在山顶上看鲸鱼落下去。

总之,当幻想足够真实,足够细致,就会在现实的某处接通,成为一种真实,我对此深有体会。

我俩会在闲暇时跑去山头上,看着橙色发光的鲸鱼游着,直到从地平线上落下。“鲸鱼落下去了”。他总这么说。

我想鲸鱼应该会回到他赖以生存的海洋,我能不能在那个地方找到它。

十四岁,我干了一件大事,依照幻想中的样子把我家改造成了潜水艇,书房是总控室,台灯是操纵杆。每天,我的操纵着潜艇,在海里穿梭,一整夜的高速行驶,大人们都睡了,没人注意到窗外的夜色变成了深黑的海底。我和他在海底寻找鲸鱼,直至天明。

那一天,我下了晚自习就飞跑回家,因为今天我要去白令海峡探险。我们为此准备了很久。

可在家门口,我便察觉到一股不祥的预感。但管不了那么多,我仍旧满怀期待的打开家门。然后,我就看到了父母坐在客厅,茶几上是我的笔记本,每一页都画着橙色的鲸鱼,以及那些我与他写下的计划。

我知道,事情败露了,他们不会理解的,我从来也没奢望过他们能够理解。虽然我知道这一刻总会到来,但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我还是感觉到了害怕,这一次,我也做不到如同一个懦夫般躲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为了我哭的撕心裂肺,我想辩解些什么,但脸上发热,什么也说不出来。

 很久,爸爸开口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培养你付出了多少心血,难道你就一定要做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一辈子沉浸在那些没用的东西里面?”我本想反抗,我不认为这些东西是没有价值的,但当我看到他们灯火下的愁容,这才第一次发觉他们老了很多。刚到嗓子眼的话又咽了回去。最后,嘴边剩下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我把自己锁进房间。考试,成绩,那么真实,这些东西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一个一个的,像堕落的陨石般向我坠来。我才意识到,这才是正常人该想的事。

而我,在第一次将自己置于幻想中时,就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脱离了现实。

那个夜晚,满天繁星不似昨夜清朗。入睡时我做了许多扭曲的梦,像怪诞的抽象画。

从那之后,我开始急于摆脱自己的想象力,但我做不到,脑海里伸出千万条藤蔓,每一条又分出千万条,漫天枝叶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蔓延,将我吞没。十五岁那年,我甚至在生日上许愿,祈求上天让我摆脱这一切,我只想成为一个普通人。但吹灭蜡烛睁开双眼,我看到的依然是变成白鸟的炊烟。

他知道这件事后,却还是如往常一样,带我去看鲸鱼,仿佛他并不知道我的苦闷。可当我拼命克制住自己时,当我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正常,在傍晚时分终于看到一轮夕阳时,他却突然变得紧觉起来。当我陶醉于夕阳的美好时,却恍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往远处望去,唯有一个人影正迎着远方奔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斜长。渐渐的,人影跑出了我的视线。那是他的影子。

几个月后,我鬼使神差地走出家门,来到从前看鲸鱼的地方。

好巧的是,他也在那个地方,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我又控制不住我自己了,我真的累了。”眼看着夕阳变成橙色的鲸鱼,拖着尾巴游下去,此时我已经无力抵抗了。

    “你不想再看到鲸鱼了?”

    “嗯。”

......

他沉默了好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你想摆脱它吗?”他问道,呻吟干涩。

“想。”我顿了顿,“我想成为一个正常人。”

“是他们逼你的吗?”他注视着我,缓缓的说道,眼神里第一次抱有那么一丝期待。

“我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才对啊。”

他长叹了一口气,走到我身边坐下,我抬头看着他,忽然发现,我俩长的很像。

“我有办法,你愿不愿意听?”他说

“这不废话吗?怎么做?”我一骨碌爬起来

“只要想象你的幻想不在存在。”他一脸认真,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

回到家里,我反复咀嚼着他说的话。我想试一试。

我坐在桌前,闭上眼,让所有的幻想聚集在头顶上,它们是一些散发着橙色微光的点,像萤火虫的尾灯,慢慢在我的头顶上聚成一团。它们渐渐脱离了我的身体,在房间里如鬼火一般乱飞。

我打开窗子,引导它们飞出去,飞得越远越好。当我看着它们缓缓升入天空,全身说不出的放松和疲惫。

    从那以后,我们很久没有见面。

分别后不久,我猛然发觉自己竟然变得正常了。我拿去书本,惊讶的发现自己看得进去了,不会因为抓住一个仓皇逃窜的字符而浮想联翩。老师讲课我完全跟得上,甚至能抢先回答问题。除了课堂上的内容,其他的一切我都视若旁骛。

我的成绩开始突飞猛进,同学纷纷议论,真不知道是那个神医,居然能治好她的脑子。老师也说我开了窍。

某天傍晚,我和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一顿饭,爸爸妈妈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夸我读书用功。其实我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付出很多努力,只不过是想象力突然就被遏制住了而已。但我想,这样正常的生活貌似也不错。

正当我暗自窃喜时,母亲又开始夸奖我了:“这孩子终于治好了,也不知那大夫到底使了什么药,咋这么灵呢,你看咱家闺女现在听话多了,也不会对这空气自言自语说些什么鲸鱼啊,夕阳啊。以前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我们家撞鬼了呢。”

    我无比疑惑,“什么空气,什么自言自语,你们在说什么啊?难道他是假的?”我的心脏跳得快炸开来,放下碗筷,急匆匆的飞跑出去,奔跑到山坡上,气也喘不上来,四周安静得吓人,只有远处的夕阳仍保留着一层淡淡的余晖。

   “嘿。”有人拍打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是那副熟悉的面孔。

   “你是假......的吗?”我弱弱地问道,声音微弱到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楚。

   “这些都不重要了,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只是来和你道个别。”

........

.........

当我凝视远方的时候,我看到夕阳底下有一个人影,那人影,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副模样。从第一次遇见他时,我就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

那个人影越走越远,终于,他的身影变得不在那么清楚。

“鲸鱼落下去了。”

我永远告别了我的想象,我是一个正常人了。

......

.....

(大洋彼岸的海底里,有两只同行的鲸鱼)

“你相信会有人将夕阳看成鲸鱼的吗?”

“也许他们看到的才是真相呢?”

“可大家都说他看到的是假的,连他自己也这么想。”

“人们往往会把和自己不同的人当成异己,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但我听说他迎来了新生,获得了解脱。”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施暴者在美化自己的罪行。”

“谁是施暴者?”

“世俗。”

“听你这么说,人类太复杂了。”

“不,人类太愚蠢了。远不及你我。”

“嗯,你说的对。”


评论(8)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