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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千岛湖

写作者缪林翔 发表于 2024-05-02 22:40:01   阅读次数: 52

       1956年,一个平凡而又不简单的年份。在这一年,新安江水电站项目作为一项重要工程,抓住“一五”计划的尾巴被列入其中。从这一年开始,金二两就明白建水库移民的计划已被提上日程。因这座新中国大水电站的建设,世代守着土地的农人不得不陆续移民。后来这一大规模迁徙所涉及的移民多达二十余万,涵盖近十万户家庭。

       金二两作为移民迁徙民众中的一员,当时还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才下田地里干活没多时日,就从父亲金一贯那里听说移民工程的实施计划——所有水库预设区域内的原住民,一律都要迁走,不得违抗指令。听到这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同乡的淳安姑娘娥娥,跟她约好两户人家一同迁往浙西南地区。听说那里生态环境跟淳安一样好,待遇也不算太蹩脚,咱们迁去再结婚,金二两曾对娥娥这样诉说。老农夫金一贯,也曾经认可这门婚事,本想着让娥娥当儿媳。

       可是,天命不常如人愿,移民工程人员方案传达下来,娥娥却没有被安排迁到浙西南的衢州、丽水,而是按规程来,要移到江西去。于是这对早年的青梅竹马忍痛分别,他们在一条岔路上分出两个方向,一个朝南移去丽水,一个朝西南移去上饶,真像对应着那句浪漫的古诗——“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移民伊始阶段,金二两还抱着一丝开拓新视野的幻想,但搬家过程中却情不自禁地“恋乡”。金家是从1961年初搬走的,据他的所见所闻,短时间内就有成百上千户人家异地搬迁。第一批乡民移到桐庐,后续的移到安徽、江西、宁夏、新疆等外省以及浙江省其他地区。恋家的思绪持续在人群中蔓延。

       金一贯讲,淳安是祖宗的根,但国家有号召,我们必须响应。

       娥娥移到江西上饶的第一年,就染上这片区域流行的血吸虫病,而她对这种不曾泛滥于淳安的疾病闻所未闻。连续多天的发热、腹痛、腹泻,以及由此引发的全身性皮疹,让娥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苦痛不堪。面对这样的困境,熬过去,却是唯一的救赎方式。病中她想给金二两写信,因为两人曾约定要互通书信,但可惜她把信写好,却迟迟不知寄往何处。金二两只说过他要去丽水地区,可是丽水地区那么大,娥娥根本无法打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自然也无法寄信。于是,那一封在病中坚持手写的隽丽书信,存放在她的梳妆台下,成为一份恒久上锁、永远蒙尘的珍贵记忆,象征一段早已封存的青春时光。后来娥娥总算大病初愈,却听说不少人在病灾中去世,有一户六百多人的村子,四百多人都患上血吸虫病,其中有数十人因并发症离世。相较之下,历经九死一生的娥娥还算幸运,至少她能够坚强存活。

       毛主席有诗云:“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血吸虫病从江西地区泛滥起来,但终能被中国人民凭借毅力和智慧击败。在党中央的指挥部署下,血吸虫病这个顽疾到头来还是被控制住了。

       金一贯曾告诉金二两,淳安人有句古话:“跌倒都要抓一把泥土回家。”淳安种,要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精气神,人们坚信足下土壤就是自己的家,遇上大风大浪,那就迎风击浪。在最初的移民计划中,每人都会收到五百多元的安置费,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最后落实发放到人们手里的只有二百八九十元。有人甚至只有五十元,而那些在“倒流”浪潮中逆行返乡、坚守故土的人,却一分钱拿不到,这些人住在简陋的窝棚,种非法的土地,水位一上涨,就往山上搬。事到如今,这群并没有多大过错的人却已沦为“黑户口”。

       移民高潮时正碰上大跃进,而后三年又是困难时期,千岛湖移民们可谓吃尽苦头。经费短缺的他们甚至要天天上山砍柴、挖野菜,柴火是供人起灶烧饭、点火取暖用的,吃野菜则是一年到头的常态。人们穿的鞋子必然是草鞋,那时候哪有保温的布鞋,穿暖都成问题。种粮食的时候,农人还把未长熟的稻谷绑成一捆,叫做“万斤粮”。而实际上,密集种植并揠苗的方法本就不符合植物生长的自然规律。在集体食堂吃饭的时候,金二两永远是率先打半碗饭的那个人,其实他相当聪明伶俐,明白吃完半碗饭就能盛走第二碗饭的“硬道理”。因为好多人第一次就盛满满一大碗饭,所以肯定来不及吃到第二碗。每顿都能吃到一碗半的饭量,这便让金二两长成一个结实的壮小伙。

       在丽水市松阳县端口村,这座住满新安江移民的小村落,大多都是农民家庭。人们大多种水稻,统一由生产队管理。金二两就生活在这片松古盆地里,负责管理一片卯山上的茶田,成为这个时代里最早的生产队茶农。文革开始前,他还一直辛勤地活跃在田畴之间。

       文革期间,大多数时候金二两只能躲在简朴的泥墙房里,不敢到外面去观看村口架设的机枪。回忆起这些,金二两对那些细节不愿提及,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自己负责管理的茶田因为临近一座土地庙,被红卫兵贴上“封建迷信文化的归属田”标签,一帮年轻人硬生生把一大片茶田扔上干柴,浇上柴油,一把烈火,恣肆烧光——金二两多年来为生产队服务的宝贝茶园毁于一旦。至于那些随处可见的大字报,他不大识字,只知道那可能是用来攻讦知识分子的。明哲保身、待人和善的他,不擅长去掺搅无关紧要的事体,因此活得沉稳。

       被毁掉茶田的金二两重新当上一名厨师,就职于农村集体食堂。他娶来端口村头的妻子白英子,白英子是镇上供销社的销售员。以前金二两到供销社买生活用品,就爱跟面容姣好的白英子搭话,搭七搭八就跟她好上,两人情投意合,结了婚。不久,金二两当上父亲,拥有一个自己的儿子,取名为金万顺,后来英子又生下一个女儿金千伊。这个小家庭的日子终于有些起色,家里的余粮渐渐丰裕起来,金二两夫妇有能力供两个孩子读书。读书好,金二两对正在长大的金万顺和金千伊说,我当年想读书都没机会,现在这个机遇我帮你们争取来。等你们长大了,记得回到新安江,重返千岛湖,给我们祖上争光!

       金万顺和金千伊都很争气,听进父亲金二两的训诰。在小学里,文革的余波还没有褪散,大多数人依然没有认真上学。但金家二宝却拜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们为师,从他们那里学习丰富的科学文化知识。经过一段时间的勤学苦读,金家二宝不负众望,在小升初阶段以优异的成绩升入初中,初三以后又考进当地重点中学松阳一中。兄妹俩一个读理科,一个读文科,纷纷进入松阳一中的文理重点班。后来,1977年国内恢复高考。八十年代初,金万顺成功考入杭州大学生物系(当时尚未并入浙江大学),金千伊顺利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以后,金万顺和金千伊不忘祖训,决定在还没有跌倒的时候就赶紧“抓一把泥土回家”。金万顺回到淳安县创业,开发生物科技,创设“绿光”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经营生物制品、药品、保健品、化妆品、植物提取物等项目。金千伊在杭州一家报社当记者,经常规划千岛湖的生态旅游选题,为老家的旅游业发展贡献一份宣传力量。

       这一年,金一贯爷爷欣慰地看到,自己的乖孙孙金万顺和乖孙女金千伊多有出息,都回到老家去助力千岛湖的社会发展啦。就像孩子回归母亲怀抱那样,移民的游子回归故乡怀抱,成为利民富民的标志性人物,这说起来让金一贯脸上都有光。他对金二两说,我们祖坟都冒青烟咯,两个孙字辈的人都这么优秀,千岛湖人是了不起的!

       不知在哪个网站上看到,北京主办新一届诗歌征稿活动,金万顺虽为理科生,对诗歌也有一定的涉猎和爱好。于是他在百忙之余抽出闲暇创作出一首山水诗《天苍水蓝千岛湖》,谁知此诗竟获三等奖,并发表在一家专业诗歌刊物上。于是,金老板在管理民营企业“绿光”的同时,还光荣地成为一名中国诗歌界的新生写作者。金千伊见弟弟如此高光,自己也计划着干一件大事——为新安江移民撰写报告文学。在此之前,新安江移民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可如果不是他们当年参与那次大规模迁徙,那时浙江的发电量还不足上海的七分之一。千岛湖水库的修建推动当地旅游业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杭州因此多拥有一座5A级景区,且人人都喝得到来自千岛湖的矿泉水。新安江移民是经历过贫苦之灾的,因此他们和子孙后代都把勤俭节约当作一种传统美德。移民家庭的孩子,分外珍惜机会,特别吃苦肯干。现如今,不少子孙进入机关工作,总之都承担起一份移民家庭的职责,精神上一脉相承,情分浓郁。然而,新安江移民素来是一段蒙尘的历史印记,当代很少有年轻人知道这一场真实存在的历史洪流,而在报告文学领域也是鲜有涉笔。

       于是,金千伊辗转省内外多地,竭尽全力收集文献资料,听取口头转述,一边调查一边动笔。她首先去采访“干中学,学中干”的退休乡镇书记——她的伯父金余堂。金余堂是松阳县新兴乡原党委书记,他干事一向认真负责,在职期间民生陶冶,生态得到保护,污水得到整治,人们都称赞他是一个爱护群众的好书记。

       在采访中,金余堂声称,自己当年也遇上过困难。先前乡政府主持修建公路,可是公路刚修完又被大雨引发的洪水冲垮,一辆三轮车在山体滑坡中侧翻,人被埋了,一群民众过来情绪激动地上访。金书记决定亲自给他们做思想工作,首先是慰问遇难者家属,对他们许诺肯定会有抚恤金补偿。其次,他又向上级申请拨款,重修被冲垮的公路,翻新山坡上的边坡防护设施,加固挡土墙,再铺上草皮。至此,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前来上访的民众坦诚相待,解决争端。有无数像这样鲜明的故事案例,构成金余堂生命中的一道道光影。他在工作上绝对一丝不苟,委托招标公司投标,以保障竞标的公平环境。在原则问题和关键方面,他决不让步,也甘愿为党和国家奉献一切。公正廉洁是他的本分,从来没有亲戚借他之手承包任何工程。

       毕竟是千岛湖出身的乡镇书记,金余堂为人处世总是有分寸的。他鼓励自己的孩子回到杭州工作,后来女儿就进入西湖区卫生局。金千伊也从他那里听到不少千岛湖人的故事。关于当年的移民话题,伯父拥有丰富的见识和经验,他说,新安江移民是一份持久的感动。二十多万原本居住在淳安、遂安的居民,为国家的决策和核心利益着想,在几经辗转的周折之下迁往其他地区,唤醒了一种数十年的乡愁。

       采访完金书记,金千伊跑遍浙皖赣三省,对十多个县城的数百户移民人家进行深入的交流、采访和记录,最终著成一本大部头的长篇报告文学作品,题为《重返千岛湖——回溯新安江移民当年情》。这本书在新闻界和文学界掀起不小的波澜,将那段渐渐陌生却历历在目的时代影片重映,如一条历史车轮的履痕,代入到人们的视野中。

       在金千伊著书立说的繁杂工序中,父亲金二两一直默默地予以支持和鼓励。他认为,千岛湖人,新安江人,是应当因他们巨大的贡献被铭记在史册的。一座水库,一座水电站,使浙江不断在致富道路上攀登新高度,为浙江省的各项经济指标进步,产生一种良性促成。

       然而在金千伊这本著作出版问世后不久,年迈的金一贯爷爷就因患上尿毒症在医院里逝世,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子欲养而亲不待。金万顺、金千伊从杭州连夜启程,回到浙西南山区里的松古盆地,接走爷爷金一贯的骨灰,遵照老人家的遗嘱,将他安葬在老家淳安县的千岛湖镇。故乡是一种广阔的心情,一旦置身故土,就会舒心愉悦。金一贯爷爷魂归故里,也算是了结生前念念不忘的一个归乡心愿。

       伫立在金一贯的墓碑前,金万顺、金千伊、金余堂、金二两、白英子一行五人,为老人家的坟茔前端点上两枚蜡烛、一炷香。然后他们一人拿着一捧的香,在坟冢前作两个拜揖,对金一贯倾注思念。

       金家老小,在这里给爷爷请安了。如果爷爷在那边一切安好,就请您吹一阵风,让坟头的小树摇晃一下枝桠。金万顺带头倾诉对于爷爷的寄思,诉说着金家人乃至移民家族的忧思。枝杪轻轻一晃,微微荡漾起绿色的涟漪,这翠绿是真情流露的,是如千岛湖水一般的。

       不是风动,不是枝动,仁者心动。一家人的思绪在此时连成一片,就像千岛湖水面上泛起的渔舟,承载着整座湖面汇聚的天空白云。千岛湖水守望在不远处,为这里的土地提供新鲜的滋润,为这里的人们给予无私的奉献,为这里的生活画上圆满的符号,湖光波澜不惊。

       湖光掠影之上,是一只怡情悦性的白鹭。它从远方飞来,又朝远方飞去,它才见到,无垠世界里的一片湖泊,就已深深为之着迷。这个湖泊映衬着它的白色羽翼,像魔镜一样告诉它,你是江南的鸟,你应当归属于江南。这一种情怀,是它无论飞到哪里都必须记住的。

       重返千岛湖,也是与白鹭记忆类似的情怀。新安江人,千岛湖人,不会忘记自己的故乡。祖辈的梦境,每年春天都会在湖面绽放。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