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月惜辞 发表于 2022-08-13 16:18:41 阅读次数: 28125【采访前】
舒望月,女,七十二岁,四十四年那件骇人听闻的事件的亲历者,这些年从不接受采访,只埋头做自己的研究。领导说,这次是她主动提出的,而且特别要求我去采访她。
我事先做了一个尽量详细的梳理,然后带着稿子按约定去到了她的家里。
【采访·一】
在开始前,需要她签几份文件。她戴上老花镜细细端详——大抵搞科研的都这么严谨吧。研究完觉得无误后,她签下了她的名字——“舒”字少了写为“丶”的一捺,“望”字少了“王”的第一横。
她确实是这么签名的。我收好文件,开始采访。
我请她讲讲她与林捺一的过往,她提到,林靠自学,获得了生物竞赛的国赛金牌。
起初天是阴的,现在阳光洒进来了,落在我们脸上。她不适地眯起了眼。没等她提醒,我便起身去拉上了窗帘。
“谢谢你,小伙子。刚刚我说到哪了?”
“您说她成绩很好。那您当时成绩怎样呢?”
“我一般般吧。生物还行。”
根据我查到的资料,她在谦虚,不过这无伤大雅。我顺着她的话头问道:“您生物成绩也好,是受到她的感染吗?”
“倒是受到了别人的感染,不过不是她。我的生物老师是个很年轻腼腆的男老师,长相也秀气,人很好,我很喜欢,于是生物变成了我最好的学科。”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老人的精神没有一开始好了,起初还笔挺地坐着,过了段时间便向我抱歉的笑了笑,然后靠在了椅背上。
“我实在是坐不直啦。原先以为你就问问那件事,也没想到会跟你聊得那么投机。”女士如是说。
我便听她的话,逐渐将话题引向中心事件。
“她死后,我颓废了好久,舆论也不肯放过我,很多人猜测我手上也不干净,甚至不算是‘受害者’。”
“那您恨她吗?”
“恨.......吗?我好像应该恨她,但我已经分辨不清了。她毕竟,是第一个给我家的人啊。”
之后她说她要小憩片刻,颤颤巍巍地回到了卧室,将客厅留给了我整理手头的资料。
说实在的,得知这两人早期的性格后,我大吃一惊。
【事件还原·一】
舒望月被捡到的时候,还只有几个月。
那间福利院的院长姓舒,福利院也是她出资造的,所以弃婴都随她姓。院长是个文化人,每个小朋友名字都取得很有意义——捡到舒望月的那一天,她不哭不闹的,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安安静静地望着月亮,就叫望月吧。
她打小就不爱说话,惯喜欢闷声看书,教书的老先生说她在县里读个普通初中太可惜了。院长不差钱,把她送到了市里的私立初中。
她就是在那时与林捺一认识的。在初中里,她的性子依旧是闷闷的。林捺一就不一样,家庭美满,性格活泼开朗,还偏生见不得不公平的事——不爱说话又习惯于忍让的舒望月难免受些欺负,这时林捺一就会跳出来,帮她骂回去。
两人就这么成为朋友。
林父林母一直有收养小孩的打算,林捺一早先是反对的,却在初二下的时候向父母推荐了舒望月。
那会儿两个小姑娘真的很要好,后来互相激励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高考之后,林捺一去学了生物工程,而舒望月去学了临床医学。她们的学校在同一个省。
一切本来很好的。林捺一打算进研究所,着力于研究新兴的合成生物学,而舒望月或许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
直到2020年初,林捺一随导师去武汉观摩当地一所大学的实验室。
【采访·二】
老人休息的时间并不长,我整理完前面那些她就出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本泛黄的本子。纸张的边缘丝毫没有卷曲,看得出主人十分爱护,但是长久的岁月还是使页面显得粗糙脆弱。她暂时没有说到那本本子,而是继续讲林捺一的事情。
“当时她从武汉回来,瘦了一圈。妈妈哭着说她受苦了,她也只是勉强地笑着,大抵是累得很,没有说些宽慰的话。新冠的后遗症很麻烦,至少在当时是那样的——你年纪小,大概不明白那次疫情影响了所有人的生活,大好的春节,却有人再也看不到下一个春天。”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哽咽。
我安静地等着,直到她继续开口:“有天晚上,我起来喝水,看到厨房的灯亮着——她就像受惊的小兽,抱着刚抢来的食物,可事实上,她抱着的是装盐的罐子,眼泪流了满脸。”
“她只是哭,说没事,可我已经明白了。她总是骄傲着的,虽然没明说,但我帮她瞒着爸爸妈妈。”
“开学后,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又恢复味觉和嗅觉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在慢慢好起来。我好久没有听她那么高兴过了,于是真心实意地相信了。”
说起这话时,她明明是带着笑意的,可最后却透露出后悔,眼神中也蒙上了一层落寞。
【事件还原·二】
毕业之后,林捺一如愿以偿加入了一个基因工程领域的团队搞研究,而舒望月还得规培一段时间,两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日子一天天地过,舒望月规培快结束的时候,作为嫌疑人,被警方拘留——附近的公园,小河边,死了一个人。
法医分析,陈尸处便是案发现场。死者是一名前来夜跑的女子。凶手先用匕首插入其脊椎,令其丧失行动能力,再用手术刀挑断其舌、桡动脉与颈动脉。
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更令人痛心的是,那名女子的孩子才一岁多。
新闻一出,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警方也很快锁定了舒望月——监控拍到疑似是她刻意躲避摄像头的身影。
虽然缺少了动机,但以上那些足以令警方拘留她了。
【采访·三】
“我跟警方解释,自己出门是去拿快递的,监控里的那个不是我。可我们的衣服太像了,拿快递的地方监控却没拍到我的脸。”女士平静地叙述着。
几秒的停顿后,她补充道:“但很快,更多证据指向了林捺一。而她失踪了。”
其实是逃跑吧,但是女士不忍心用这个词。
“我起初是不信的。她是个很阳光很善良的姑娘。经历过审问,我身心俱疲,于是回家休息——撞见了‘失踪’的林捺一。”
“她一句话都没说,突然拿一个针管扎我的脖子。”
【事件还原·三】
警方迅速赶到,林捺一劫持了舒望月,要求警方放她离开。
这确实不像是一个高材生能干出来的事情——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愚蠢而可笑。僵持间,她还示威般用手术刀扎进舒望月的手臂。
对于这种歹徒,劝阻无果,警方往往还有另一种选择——击毙。
狙击手是从她们身后开枪的。
舒望月清晰地听到了子弹打入她血肉的声音,然后温热的液体炸到她的侧脸上。有警官上来捂住她的眼睛,直到处理干净才放开。
但怎么可能处理得干净呢。
更要命的是,一些专家连夜研究后,发现林捺一给舒望月注射的是一种重组病毒——用了狂犬病病毒的蛋白质外壳,可以定位到脑细胞,而它所携带的遗传物质进入脑细胞后,会指导细胞合成某些物质——给某些特定的精神病患者使用或许可以缓解症状,但对于正常人来说,这些过量的物质会将他们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
一时间,人人自危。假如这种病毒传播开来……
【采访·四】
“那些病毒没有传染性,繁殖能力也弱,一段时间后就可以恢复——可我再也无法恢复正常。”
“养父养母跟我道了歉,然后搬走了,再也不肯见我。连葬礼都不让我去。”
“警方后来告诉我,林捺一有意识地埋下指向我的线索。她的同事也表示之前发现了她的异样,但被她搪塞过去。”
“可我没发现,什么都没发现,专注自己的规培,忽视了她。甚至没有定期问她,你的嗅觉和味觉恢复地怎么样了……”
女士的声音最后变得几不可闻。我努力分辨着其中的情绪,如她所说,真的听不出来恨意。正反复咀嚼着她的话,她忽然补充了一句——
“我有罪。”
【采访结束】
受害者与林捺一始终找不到牵连之处,最后警方判定林捺一精神失常,只是单纯地想找些什么宣泄情绪,然后嫁祸给舒望月。
我咀嚼着这一系列事情,不知该作何评价,只能叹声原来如此。
老人重重地闭上了眼,良久,指着她拿来的那个本子说道:“林捺一的日记,你拿去看吧。应该还能看出些有用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本子,道:“嗯,有发现会向您求证的。”
“不用了。”她打断了了我,“你自己推断吧。不管你得出怎样的结论,于我于她,都是最好的结果。至于为什么是你……你会收到一个信封的。”
我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顿在那里。迟疑间,她给我找了个台阶下,让我帮忙拉开窗帘——天已经黑了,一轮圆月挂在无垠的天穹中。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起来:“你知道吗,月亮的公转和自转周期是一样的,它一直以同一面朝向地球——如果不是科技发达,或许我们永远不可能看到月亮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月亮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什么意思?
她不给我发问的机会,说她要休息了,请我离开。
等电梯时,我实在按捺不住,翻开了林捺一的日记本。
上头记的东西不多——是她丧失嗅觉和味觉之后的生活。
她是最初感染新冠的患者中,最幸运的一批,可也倒霉至极。
她出现了嗅觉倒错,积年累月地闻到根本不存在的异味——据她写着,是腐臭味。
最终活生生将她逼疯,转变为了人格分裂。
伴着腐臭味生出来的人格,无缘由地恨着周围的人,舒望月首当其冲。
日记甚至记到了杀完人后。
那天晚上舒望月接到林捺一的电话,去案发现场转了一圈——她欺骗了警方。这个认知让我不寒而栗。
电梯恰好到了,我一边把日记本放进背包,一边走进去。屏幕上表示楼层的数字不停地减小着,一个可怕的念想突然袭过我的脑海——
从患上新冠到毕业后到出事,有将近五年,舒望月真的没看出来她朝夕相处的闺蜜出了问题吗?
十六,十五,十四……
我再度翻开林捺一的日记,终于发现——有一个“舒望月”,“舒”字少了写为“丶”的一捺,“望”字少了“王”的第一横。那是她在林捺一死后才开始的写法。
电梯停顿了一下,有人进来。
同事发来了信息——又有新东西查到了,2020年初,舒望月也去过武汉,但是否感染新冠我们不得而知。另外,拿到生竞金牌的是她。
十,九,八……
如果患上嗅觉倒错的是她,如果将她口中的林捺一和她本人换一下——
她特地暗示我,“月亮不为认知的阴暗面”,会不会——
四,三,二……
“我以死让你与过往彻底割裂,所有恶行皆由我犯下,而月亮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将就此掩埋。”
一。
我按回了电梯,奔向她家的脚步越来越快。
门没关,可我走的时候明明是关上了的。
难道……
我推门进去,她躺在落地窗边的藤椅上。月光穿透云层,映到她了无生息的脸上。
红色的血液从老人的脖颈处漫开,顺着垂落的手臂滴到地上,一柄银色的手术刀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不敢走近,颤抖着报警。
明明,明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她的面色……
一如我来时,无悲亦无喜。
【后来】
经过笔迹鉴定,警方发现日记由她所写,里面有很多到现场才能看到的细节。于是警方重启卷宗,深入讨论如何处理这件事。
至于为什么是我——被害人是我的祖母。她将部分财产,作为赔偿给了我。
我突发奇想,去采访了她们的生物老师。采访结束后,我请求看看他的书房,他欣然同意。入眼的是一张合照——那是他第一批学生。底下写着所有人的名字,我扫了一眼,有林捺一,但是没有舒望月。
是拍合照的时候她没来吗?我提出疑问。
“望月?我有印象,很热情的小姑娘,但她不是我的学生。”老师如是说。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颤抖着问:“那……生物竞赛呢?她有参加吗?”老师疑惑地看着我,说:“她不选生物的。说到竞赛……”他指向了照片中的林捺一,“她倒是有一块国赛金牌。”
“老师,林捺一性格怎么样?”我追问道。
对于这个学生,他似乎记得很牢,迅速回答了出来:“文文静静的,很重感情,上了大学后也会回来看我。只是后来,唉……”
我知道他在叹息什么。映象中文静的小姑娘突然变成了杀人犯,任谁都接受不了吧。
舒望月也接受不了啊。
我想错了。
原来没有什么天才少女骗过警方替人顶罪的故事。
她骗我,是她想顶替林捺一,所以被拘留后说是去取快递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取了什么。
大抵是后来,林捺一醒来,明白另一位把事情做得太绝了,只能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替舒望月洗脱嫌疑,于是疯子一般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至于我们查到的那些错误的资料……以她的人脉,想去改几十年前对别人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应该很容易吧。
原来这就是她去学生物工程的理由——放弃自己的梦想,转而实现她的。等到研究成果出来,她再也没有什么念想之际……
原来啊……
原来。
【上帝视角】
刚下班的舒望月接到了来自林捺一的电话。
可那个语气一听就不是她。
“我杀人了。原因嘛……舒望月,她要杀了我——她的病毒研究得差不多了。不如你来选吧——是由我跟她去偿命,还是你来。”
舒望月沉默良久,问道:“你恨我,对吗?”
那边突然传来了诡异的笑声:“不不不,是她对你有埋怨——爸爸妈妈很喜欢你,他们应该更想要你这种性格的孩子吧。她太闷了,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觉得你可能会取代她——不过她清醒的时候会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所以你不知道。”
逼疯她的还有这种想法。
她自责啊——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恶毒的想法呢,为什么会怀疑父母,为什么会嫉妒和怨恨舒望月,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么不堪的人呢……
生理和心理上的压力将她生生撕碎,衍生出一个新的人格。
“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