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君滢书

正月廿五，澹白：死生契阔，倏忽四年余，当日谈宴，犹似眼前。为子执文，多顾细谨。思之往事，泪下沾襟。腐纸濡墨，尚不能已。何其可叹。然自知文不逮意，言不尽怀，岂可率尔流之？此薄子也，不欲从事。所以疏述鱼雁，非我寡情，而实乃文不合质，质不合情之故也。谅必能会意，一言蔽之，不复赘言。

顷凄风苦雨，行复多日。袅袅云气，出没林丛。背秋去冬，春过夏阑，年岁俱增，往来幻梦，不知人生几何。百岁者如我，身如转蓬，飘乎云中，虽得寿考，亦复何为？十六也者如子，才比易安，情堪紫上，心怀霜而志凌云，行止如雁，上下自如。人云：“得知己者若人，君无忧矣，岂敢移心？”答曰：“但莫负红颜，于愿足矣，别无他求。”奈何，世事多艰，岂可逆料。离厄受灾，别来已久。彼若安在，今当如何？苟得一梦，夜无怨愆，应如是哉。君子者文质彬彬，身处俗世而一尘不染，此之谓也，莫我敢称之，亦非子之实也。然则人之至者，独君子之谓也，信定我辈之所求也。知己者心有灵犀，惺惺相惜，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古语谓：“士为知己者死”，绝弦之痛，岂死生可道之？今者虽未至于封笔，情之深至，想必同之。

犹忆昔年，约契文学，诗词歌赋，视同禁脔，恨不能大快朵颐，后必发要言妙道。精微之处，闻之醍醐灌顶，太子之疾几可自愈。应和酬唱，当此之际，有清浊几杯，言之“圣贤水”也，不乐复何如？又有漱石枕泉，各执一词，洗耳利齿，长相抱守。而今弃我不顾，独下黄泉，自上青天，化之云泥，又落雨雪，哺之草木，养以犬牛，天地悠悠，子何处哉？忧从中来，愁肠百结，时近清明，更兴怀思。遂诵魏武“杜康解忧”之歌，复进清浊圣贤之酒，心无哀乐，耳无重听，目无混沌，独精神翔飞，不知今夕何夕。酒罢，则意兴阑珊，文思从无，唯有小山之音不可断绝，于是扣窗而诵：“伤心最是醉归后，眼前少个人人送”，如此循回。依依东望，知我者独子而已。怜其不幸，念及筱尖之雾，思于花中之露，雾促露晞，人生如是。心目为塞，泣涕中庭，忽不自知哀也。

至如学术，好恶依然。独爱六朝，穷研本事，另游异国，乃攻平安，皆有所得。但如稚童学步，惟持之以恒，戒骄戒躁，如是而已，不足为道。若问诗文之习，则夙夜无殆，不敢废止，然多非体统之文，惟娱情也。大学之术，求同存异。志与事同，事与思异，遂笔起异端，文发彪炳，于是风气新易，能怀万物之所感，由知世事之哀乐，以扬八方古今之音，谨事此道，请以示君。若有来世，愿会阳台；若仅此生，拓宇文道，甘倾薄命，以谋共业。思子成疾，裁作千言，寄语首丘，不盼回音。但侯二三月东风，门前集鸟，啼不如归，以闻君滢。顷染风寒，文字潦草，盼请见谅。天寒露重，努力餐饭。而心意无言，子自知也。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