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三。二。一。”
他屏住了呼吸。“臭小子哪去了。”门外的声音不满响起，“算了算了，反正也要上课了。”另一个声音带着些商量的口吻。“下次不可能让他躲过了，奥——特——曼”拖长的腔调带着不怀好意，随后响起杂乱而纷沓的脚步。
  他听着脚步声远去，凝神站了许久，才抽出脚跟，蹑手蹑脚地走出书架。阅览室没有人。阳光像是打翻了的蜂蜜，四处流淌，填满了书架间的间隙，他贪婪地望着书柜上的书。
  “叮一咚”上课铃猛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但是他不在意。毕竟老师眼中没有他，他是如同空气一般的存在。想起老师，他眯起眼，上次上课是在什么时候来着？他记不清了。
  老师的长相他至今都分不清，班主任的脸他倒是有所印象。刚开学时那张尖尖的锥子脸被粉底包裹得很是疹人，母亲殷切地向那张脸说着什么，他无聊地盯着那张脸上唯一的红色发呆。硕大而丰厚的嘴唇开始还是向上扬着的，但在母亲的一番话后便冷冷地下垂。他稍稍把目光上移，便打了个寒噤。班主任的眼神让他觉得很冷，审视而又挑剔。母亲嗡嗡的话语被她打断了，那个女人冷冷说了什么，他看到母亲的脸色由忐忑变得如释重负，他也高兴起来了。母亲让他叫老师，他照着做了，看见的那张脸的目光又变了，是怜悯吗？还是什么？反正这种目光他都习惯了，反正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老师。
  他晃晃脑袋。又开始扫视书架。他的挑选标准是色彩——他热爱一切有色彩的东西，他们让他想起了光。他对于光有一种近乎于狂热的痴迷。他曾经为了聚光在邻居男孩的耸勇下用放大镜点然了报纸，被母亲发现后挨了一顿打。但他不改本性，总想方设法去创造光，追寻一切有光之物。清晨的曙光，夜晚的星光，玻璃反射的光，一切一切的光，都有一种神秘的魅力，吸引着他，召唤着他。

  在母亲教会他认字后，他第一次发现了另一种光，不是眼睛看到的光，而是心灵深处的光。他独立看完第一本绘本后，感觉到了一束光，好像穿过了他的胸膛。从此他便爱上阅读，尽管只是绘本。
在班里他没有朋友，开学之初他的同学们讨论着各种新事物，而他一言不发，因此同学叫他哑巴。然而不久，不知道是谁把办公室听到的只言片语传给全班，开始有人拿加法拷问他，每到他一脸单纯地摇头，他们就会一哄而笑，用类似怜悯的语气说：“智障”“脑残”。而他呆呆地着着他们笑，自己也笑起来，为他们开心而感到开心。久而久之，随着新奇感退去，他渐渐不再被关注，而像一件废弃过时的玩偶，成为似有似无的存在。只有胖哥还执着于他，追着他叫他奥特曼。
  关于奥特曼这个外号的来源，还有一段故事。他在开学初被问及爱好时，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光”字。他们问他：”你相信光吗？“他睁大眼，然后肯定地点点头。  “奥特曼！哈哈”他们当时笑成一团，而他也从此多了一个外号，奥特曼。
 什么是奥特曼？，他没有概念。在童年时期他辗转于各大医院之间，记忆里只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没有见过父亲。当他读幼儿园以后，听到别的孩子叫他们的父亲，爸爸。他就问母亲，我有爸爸吗？有，当然有。母亲总是眼睛红红的说，他在天上。天上有光吗？他又问。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发：“有，有很多很多的光。你的爸爸也是其中的一束光。”他说：“那我想到天上去，去找爸爸，去找光。”母亲看着他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他没有看过动画片，但他喜欢田间的小草，山间的露水，喜欢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那天回家，他突然问到母亲奥特曼，母亲愣了一下，说，那就是一个英雄，能拯救世界的英雄，他似懂非懂：“那么，奥特曼能带回爸爸吗？”母亲脸又有些苍白，许久，她说可以。

 那么，我要成为奥特曼。他在心底告诉自己。

  现在他面前有着他所选出的书，他读着一个个字，与书中的人物喃喃自语。他看《火车托马斯》，看各种童话。在他想象的世界他有一双翅膀，可以追着光飞，飞啊飞，一直飞到光的尽头。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爸爸，他的爸爸和其他小朋友的爸爸一样，有着宽厚的手掌，有着扎脸的胡渣，有着宽阔的肩。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他的爸爸是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骑士，是与他一同寻找光的盟友，是保护他的无坚不摧的大英雄。他被爸爸高高的举起，把他所追到的光分给他的同学们，大家都非常开心的沐浴在光中，明亮温暖。
   今天他依然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突然一个有人轻轻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温柔澄澈而又明亮的双眸。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小小，你是叫小小吗？”那个女人非常温和的问他。他点了点头，有些疑惑。“我是你新来的语文老师，姓沈。你可以叫我沈老师。”女人有一头波浪卷起的长发，烫成了浅浅的棕色，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你喜欢看书吗？女人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绘本。他点了点头。那我们一起看好不好？女人说着。拿起他手边的一本书，轻轻朗读起来。她的声音柔柔的，像微风呢喃，像泉水流淌。那天的阳光明媚，老师就沐浴在光中，神圣，美好。

  此后，小小，在阅览室就不再是孤单一个人的。沈老师常常会出现在他身旁，与他共读书。不过沈老师的要求是，他不能缺席其他的课。他又开始回到教室上课，但他私底下开始写，写他的脑海中的那个世界。
  一天小小照旧来到阅览室，与沈老师共同读书。因为沉迷于书中太久，当上课铃响的时候，他急匆匆的跑出了阅览室。他走的时候，口袋里的纸片掉了下来。沈老师好奇的走上去，发现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小笨拙的字迹。她开始看，看着看着，泪光湿润了她的眼角。她转头看着窗外投进来的阳光，陷入了持久的沉思。
  再一次见到小小时，沈老师拿起他的手稿，放在他的面前。小小发现了自己的手稿被老师看到，他脸涨的通红，有些局促不安的低下头。“小小，你写的很好，老师非常喜欢看，”沈老师凑近他的脸，“你可以再多写一点吗？”
他愕然的抬起头，嘴角慢慢有笑意绽开。他非常用力的点点头，又指指窗外，咿咿呀呀的说了些什么。沈老师也向窗外看去什么都没有。他拿起笔，在纸片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了，光，仰起头，看着沈老师，用力的点头。那一刻，沈老师的心里很痛，又很甜。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很用力的点头。

  后来，沈老师把他写的作品投稿到了报纸杂志，小小逐渐的成为了一个有名的小作家。原本冷漠的班主任也对他另眼相看，那张大脸开始挤出笑意，尽管勉强。而班里的同学在读到了他的作品，也不再嘲笑他，而是与他共读书，邀请他参加班级活动。他一直坚持着写，写他心目中的光。只有大胖哥还耿耿于怀，想方设法去挑他的刺，一直喊他奥特曼。

  一天在小小上学的路上，胖哥横在了他的面前。小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咿呀呀的叫着，想要突破他的阻挡。胖哥却发出了刺耳的笑声，洋洋自得的大叫，小小，原来你没有爸爸呀，难怪你这个样子。不，我的爸爸在天上，他变成了光。小小在心中辩论，可是，他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胖哥，听到他的叫声就心存厌烦。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他说着就开始撞小小。小小，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开了，他头也不回的跑了，一直跑到阅览室，开始抽泣，持久的抽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小抬起头，沈老师就在他面前。“小小，你并不是没有人要，你那么的喜欢光，可能是因为你是来自太阳的孩子。”“小小，你写的文字老师真的很喜欢，那是与众不同的真实的表达。”“小小，你坚持写吧，你的写作让你更靠近光。”沈老师的声音渐渐渐弱，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突然一道强光刺痛他的眼睛，他捂住眼睛，听到了一个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男声不停地呼唤着他，小小，小小。小小，我是爸爸。“爸爸！”他大声地呼喊，在心里呼唤。可是他在不停地下坠，最后只能听到零星的只言片语，“继续写下去……”

再次醒来他躺在医院。他旁边放着一张明信片，原来是胖哥在上次的冲撞后，被班主任狠狠训了一通之后写的。明信片上歪斜看写着：“小小，我不知道你的爸爸变成光，对不起，继续勇敢地去追光吧。”，在其他班同学欺负小小时，他甚至主动保护小小，成为他的保镖。而小小不停地写，写日常的美好，写他的想象，写一切。

一晃又是几十年。在一座偏僻的小山坡上，落叶遍布了山林，秋风扫过，像是在呼啸着什么。灰色的坟墓前落叶被扫干净，摆放着白色的花，站着他和他的母亲。
他恭敬的俯身，小心翼翼的放下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灰烬——是他的书，他自己写的书烧的灰。他拿起树枝在地上划下几个大字：
“爸，我追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