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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山伯爵

镜花魂眠 发表于 2024-05-30 23:31:36   阅读次数: 817

   没有人知道,时常会轻微的叹息声从机械山顶的城堡大门门缝中传出。王伊目无表情地站在阁楼的窗前,望着楼下片片绽开的紫罗兰,轻摇着手中的红酒,酒杯中花海的缩影便一遍遍被刷上深红的血色。酒水在她轻佻的后仰下滑入口中,透过扬起的兜帽,带着锈迹的面庞让撒落的晨光难以抑制心中的厌恶。她是一个机器人;岁月让她原本姣好的面容黯淡,梦想也得蜷缩起来。王伊转过身,身姿摇曳,笑得如春日灿烂。

    口中的嬉笑很快被黑暗掐灭,一股困意陡然向王伊袭来。随着身体机能的衰减,王伊的作息愈发紊乱,频繁的困意也不过是对死亡进行最后的抗争;她闭上眼,脑海中关于这座城堡的一切一览无遗,对过往的一切了如指掌。一声倦怠的叹息声再次从她的口中传出。在卧室留声机播放的华尔兹舞曲下,从起床到入睡,每天于王伊而言别无二般。没有管家、没有仆从,孑然一身的她和这个被时间遗忘在路边的城堡一同蒙尘。王伊随手拉下窗帘,点燃墙边的吊灯,摇了摇边上装有麝香的香薰;她依靠着躺椅闭上眼睛,四周的阴翳随着不断明灭的灯光一下一下地舔舐她的肌肤;在浪涛般的晃动中,王伊悄然入梦。

                                   一                                                                      

    做梦对王伊来说,是由浅入深的过程,就像从海面潜入深海,从一片汪洋潜入另一片汪洋;在晦涩而又阴沉的深海中寻找早已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将之大大小小一块块拼搭、重构,随后被不断涌动的暗流毫不留情地冲散。王伊顿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口中不断吐出细密的白泡,不过很快碎裂。泡沫是易碎品,王伊亦然,无力感开始从四肢向;她在海水中缓缓沉落,如同鲸落般,没有带起一丝泥沙。

    声音被流波退散。王伊再度闭上双眼,仿佛在梦中再度沉睡,入梦,再被不断迭起的淤泥层层掩埋。在时间的摩挲下,觥筹交错的碰撞声,KTV的打乐声在耳边渐渐浮现。四周充斥金属与福尔马林反应产生的酸锈味,以及一股足以勾起王伊回忆的清香——野菊香,曾是王伊卧室里特有的香气。感受着凉席带来的冰冷触感,王伊坐起身。四周并不大,衣柜与床挨得严丝合缝,除此之外只有一张书桌,以及一个恰好能够给人落脚的地方。她转身,从床头抽出一本封面上泛有干涸水渍的日记。日记很厚;王伊打识字起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王伊将日记一页页翻开,里面的字符不断在眼前浮现、匿去。日记里多是王伊每天遇到的奇事,例如街角奶茶店出了新品,在学校里交了新的朋友。其中记录最多的,是父亲隔三差五研究出稀奇古怪的发明,独占日记一半左右的内容。王伊对着日记中的某页蹙了蹙眉,随手将日记扣合,闭上双眼,用手指一圈圈轮过太阳穴。

                                          二

    原来,王伊原本也是一个普通人,而非什么机器人。她也有父母,父亲是籍籍无名的小镇科学家,母亲远在县中重高教授生物。母亲在学校里教学压力大,于是将王伊托付给父亲照顾。

    在父母优良基因的遗传下,王伊在年岁尚浅时就展现了惊人的天赋:她五岁就能对各种待测试剂进行测量和估读;再勉强识字后就能根据父亲的笔记配置简单的试剂。不过王伊并不想一辈子待在实验室里,她从小就有一个环球梦。每当父亲忙于实验室的工作时,王伊就会独自坐在窗前,手中捧着那本已经有些泛黄的地理图册,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渴望。她幻想着自己能够穿越那片浩瀚的海洋,踏上那些她只能在地图上看到的土地,去亲身感受那里的风土人情。于是,她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各种知识,不仅仅是化学,还有地理、历史、文化等等。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在未来的某一天踏上那个她心中的环球之旅。然而,父母对此事十分反感,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不务正业。于是,王伊时常独自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呆呆地望着树阴下婆娑的日光,感受树皮上粗糙的痕迹,仿佛在感受树木的心跳。

  时间就这样如那树影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流转,一切仿佛停滞在树下。直到一日,清晨熹微的晨光还未撒落,父亲反常地将王伊叫醒。王伊的双眼还正稀松;父亲拽着王伊的右手,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的研究已经进行到最后的检验阶段,希望王伊代为尝试,并承诺事成后就会放下实验室,带王伊周游世界。说罢,父亲的手又紧了紧,疼得王伊立马将手抽回。

    思来想去,王伊还是选择答应。她太想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随着麻醉剂地间断地注入,王伊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乃至试验台上的冰冷。紧张、无助以及对于父亲是否会兑现诺言的担忧在王伊脑海不断迭起的昏沉中渐渐消弭。再度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此时的父亲端坐在电脑桌前,夕阳在他身上斜切了一块,额角一块亮,一块暗;头发一半花白,一半金黄。王伊呆呆地抬起双手,带有金属光泽的臂膀在夕阳的余晖下,王伊从电脑屏幕的晦暗处看到父亲憔悴、消瘦的脸庞。透过屏幕,她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她也曾是个闪亮、烂漫的姑娘,而生活却逼迫她如此。父亲曾在笔记本扉页中写到,长大就是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坚硬。可是她却怎么都做不到,哪怕她已经成为机器人。她渐渐明白,黄昏过后,透亮的月光会将父亲暗色的那一面再次照亮。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凭借“研制成拥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成果成功夺得当年的诺贝尔奖,一夜暴富;母亲辞去了工作,王伊也得偿所愿地搭上远洋的游轮。想到这,王伊推开门,迎着夜晚的海风,感受其中裹扎得密匝匝的海腥味和鱼跃声。她蹲下身,凝视着下方还在吐泡的黄鳝,从口袋里摸出一点面包屑抛向大海。不过黄鳝并没有领情,随意地用尾鳍拍打一下水面游走了,只留下圈圈水花,随后被浪潮盈灭。

    突然,没有任何声息,一双强有力的大手从王伊身后伸出,一个踉跄,王伊整个身子半挂在甲板上,下方的海涛与船身相撞迭起的浪花不断争夺王伊的脚裸,只凭单手堪堪抓住夹板上的栏杆。在慌乱间,王伊拼着中心不稳的风险回头,印入眼帘的是父亲被海风吹皱了的脸庞。“你必须死呢,我亲爱的女儿”,父亲紧了紧下方被海风吹开的衣裳,原本紧蹙的眉梢微微舒展,露出一副关切的模样。随后搓了搓手,仔细端详起王伊挣扎的模样。“只要王伊与你一同消失,就没有人再会去质疑我的发明,而金钱与诺奖的殊荣将伴随我的余生持续下去,直到永远。”说罢,父亲眯了眯眼,静静地看着王伊的身子在双手不断地交错中一点一点下沉。

    船舱直通夹板的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对着父亲慵懒道:“事还没办完?”随后来到夹板的跟前,用高跟鞋底踢了踢王伊为数不多还绕在栏杆上的手指,随后一只手腕上父亲的肩膀,一只手不断抚摸略微隆起的肚子,嘟囔着“再生一个王伊不就行了?”。王伊怎么都忘不了,这是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随后,王伊自知撑不住,在半空悬挂片刻后,自己放了手。

    随着哗啦啦的泡沫,王伊再度向深海坠去。王伊试图回忆起这到底是第几次溺水,但除了越来越疼的脑仁外没有任何收货。不过王伊倒是想起,自己后来漂到机械山的海岸,被早起欣赏日出的庄园主所救。庄园主是一名退休的老科学家,无儿无女,平日里在庄园一个人浇浇花种种草,王伊的到来无疑为老人家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色彩。老人没有询问王伊的过往生平,也不排斥王伊机器人的身份,只是把王伊当做女人来养,同时又当做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陌生人。临死前,老人家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只是将城堡的钥匙递到王伊的手中。王伊记得很清楚,当时泪液婆娑,一个没拿稳,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老人家也吐出最后一口气。临死前,老人没有对王伊留下遗言,仿佛看淡了一切。王伊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钥匙,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强压胸口大吸几口气才缓过神来,从躺椅上惊醒。

 又一次溺水。

 

                                           三

   王伊换掉燃尽了的蜡烛,一点点扣掉干净柜台上溢出的蜡痕,拉开窗帘,推开窗,迎面而来的是紫罗兰的沁香和雨水带来的锈蚀感。刚下了一场暴雨,王伊抬头看向屋檐上整整齐齐悬挂的水珠,不断向楼下落去,有时好久才有一颗,有时又是一连好几颗。紧接着,王伊发现自己在梦中的记忆开始如同水珠般消散,或者将之比作在初春旭阳下快速消融的积雪,越化越快。

   但王伊总觉得积雪融化后总会剩下些什么,例如一朵被冰雪冻住还未凋谢的早梅,自己尚未实现的航海梦,昔日老人忘不去的笑颜。王伊心中想着,不由加快脚步;推开门,一股柔荑似的霞光洒向屋内满是尘埃的空气,在丁达尔效应下折射出不知从何而来的粉嫩,让王伊忍不住双眼微眯。

   屋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有些松遢的泥土,以及王伊疲态尽显的身子上。此刻,王伊眼前莫名再度浮现出母亲出差前自己被父亲拉着痛苦的样子,自己在市科技竞赛获得一等奖时父亲情不自禁的笑容,还有自己刚被救起时老人印入眼帘的关切。许是这些鬼使神差的念头,让王伊坐上摆放在花园小路尽头的秋千。

   刹那间,王伊仿佛又回到那个冗长的夏天,回到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父亲用力在后面推着秋千,母亲则在前面不断示意王伊比出“耶”的姿势,同时提醒王伊抓好铁链。“再高点,再高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四周经久不散,给夏日的橘子饮料加上密密麻麻的气泡。

  秋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王伊从秋千中以一种奇怪的弧度被抛出,随着一声巨响,狠狠地砸到地上,身体四分五裂,散落在一片暴雨摧残后的紫罗兰花丛中,沾满了土腥,在斜阳的轻吻下裹上一层银浆。

在黄昏即将落下帷幕的刹那,一颗鲜红的心脏从王伊残破不堪的身体中滚出。心脏的颜色格外鲜红,在刹那间引燃了残阳,不由让人误以为它还在跳动。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