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者

白绛 发表于 2022-06-25 07:38:00   阅读次数： 3207

    那时还是我们恋爱的欢乐时光。

    我们一起困居在逼仄的校园里。梅雨天。空气潮湿，闷热。教室里我坐在她的后座，一起学伟大思想，也学一些离奇古怪的几何图案。无聊的时候，可以趴在桌上，对着窗外远处的雨影朣朦的群山发呆，或者是失神于她一头散落在肩胛边的秀发，觉得自己在苦难的生活中找到了舒慰。

    每天晚自习的结束铃响过之后，我们会沿着阴暗的树影，从教学区慢慢地走回宿舍楼。枝叶的缝隙间会渗露出斑驳的光影，肆无忌惮地打在我们脸上。有时候天下雨，我们就会缩进雨伞的庇照下，牵着彼此的手，灵巧地躲避开那些澄澈清亮的积水，这期间我们会聊伍迪艾伦最新的电影，或是卡佛早年的小说，偶尔也会有轻微的争吵，但只要走到岔路口，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地忘记那些不友好的想象。然后，拥抱，挥手，告别。

    回到寝室后我会站在走廊上，仔细地盯着对面的寝室楼。野心勃勃的光束照亮了各式各样走动的人，显得人影憧憧。每一次人影闪动时我总以为自己能看见她，然而一次也没有。有时候会听见其他的女生玩笑时发出恶作剧的尖叫声，撕破了空气，于是我会再向上看一眼鬼蜮般的天空，然后转过身去，关上房门。

    剩下的夜晚总会显得不安。我趴在床上，无论怎样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快速入眠的方法，有时候会太热，有时候会太冷。夜更深的时候，会听见遥远的孤魂野犬传来的吠声。于是我会捂住耳朵，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想象她躺在我的身边，给予我抚慰。我眯起眼，穿越黑暗的时空看着她，而我也在被黑暗裹挟。

    这些事我都没有告诉她，毫无疑问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都在想些什么。所以一切在那个梦境到来之前，几乎是变得习以为常。那是一次坚实的睡眠，在那间寒冷的，空旷无垠的大房间里，我没有听到疯狗汹汹的咆哮。我顺着一根微弱连续的细线向下滑，先是越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地，接着被牵扯进一座巍峨的雪山，漫天的大雪弄湿了我的眼睛，将我拍打在地。雪在我的身上堆积，我挣扎着，喘息着，觉得自己正在被吞噬与埋葬。深阔的雪裹挟着我——然后，我看见，雪山上走下一个陌生的女子，轻盈地，像只鸟，在漫天大雪间浮动着。

     因为肆意飞腾的雪沫，我没能看的很清楚，只能看见纯白的背景下模糊而不相连缀的轮廓。很瘦，也很娇小。她走到我的侧面，俯下身，轻轻的吹去了压倒我的积雪，用手支起我的上半身，扶住了我的面庞，在我的脸颊边留下了一个温润的吻，然后便消失在这茫茫的雪影里——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我呆立着，面目通红，感到自己不明智也不庄重。然而下一刻我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同雪地间的泡沫一同冉冉升起，飞越了半山的枯树，飞越了雪山的山巅。我把头仰起，想象自己是一朵苍老的雪花，深深地把自己银白色的身体嵌入浩瀚无垠的雪天之中。

    醒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我跳下床，跑到了阳台上。雨水在飞，随着风飘进来，打湿了我的眼睛。

  

    一切仅此而已。之后的日子我尽力地让生活过得像从前一样寻常只有在夜晚躺下时，才会有一种浓郁的背叛感从心底油然升起，驱使着我虔诚地闭上眼睛，让意识从床板上升起，刺破脆弱的墙瓦，弥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毫无疑问，我喜欢这种感觉，如同从绝壁上做自由落体，激荡的冷风抓住了我，让我与这个世界分离。

  每一晚那个陌生的女子总是按时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像是一段虚无缥缈的约定。每一次她朝我走来，我盯着她，努力地想要从她瘦骨嶙峋的身庞上辨别出一些特征，然而一切都只是徒然，甚至是她靠近我，我尝试去捕捉她身上的气息，那丝微弱的体味也在刹那间从我的鼻尖逃逸。醒来时增加了几分怅惘。至于其他的真的没有什么了。

    一周之后的某个夜晚，我和她挥手告别后，拖着挫败和疲惫的脚步潜入宿舍。我穿过走廊，野蛮的光束将我半边脸照得发亮。当我经过拐角的房间时，我听见那扇门后传来轻微但连续的啜泣声，如同一只失群的小兽。我停下来，盯着那扇门看，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经过它。

    那天晚上疯狗叫得格外早。我平躺在床上，睁着眼，没捂耳朵，不一会儿竟然而也进入了坚固的睡眠。那是第五个季节。沙漠。空气炎热到凝固。我和那个女子站在灼热的沙土上，她没有走向我，我远远地向她望。天色降落，我冲过去，用静穆的利刃，在她身上刺穿了一个洞。遥远的天边辒辌哐当滚来，我长跪着，感觉有些诡异，又有些安详，但丝毫没有庄严或是背叛的感觉。只是在我把头埋入那血的涟漪时，我的灵魂，出现了细微的错位，它像是雨夜时分窸窸窣窣的回响，没有害处，仔细听的时候又有些肃穆恐怖。如同摩西的法杖，在我的身上劈开一个空缺，我眯着眼睛向里望，已死的温情缓缓地向外漏出来。我明白，我的生命，第一次，陷入了记忆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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