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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风自南

言梦 发表于 2022-06-06 14:42:25   阅读次数: 22626

南下到无锡的第一个夜里,那通电话意料之中打来,我犹豫片刻决定接听,不出所料,还是一如既往地询问衣物冷暖和水土不服。隔着手机屏幕,我想象女人的絮絮叨叨,四十多岁的年纪依然素面朝天,仿佛不谙世事的脸已经刻满时间的疤。按照记忆中的流程,这通电话的内容已经诉尽,她果然开始沉默,等待我的结束。

“······去无锡好好想想,你的未来究竟怎么走。”她还是重复了一遍类似的话,像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忘记炒菜时加盐一样,反复已经成为她生活的方式。不仅是说话和做饭。

我轻声应和,随即终结了这场固定的交流。看着屏幕渐渐冷却,我卧在一张并不熟悉的床上,关掉灯,看窗外下起的细雨。无锡的雨不同于我熟悉的城市,它带着一股秀气,在微弱的路灯和亟待修建的建筑里落下清脆的回响,夜里街上没有什么人,这更是与杭州格格不入的。突然想起这是她长大的城市,于此她经历了人生塑形阶段的二十多年,最终选择和父亲去往杭州定居。所以她的骨子里还是个秀气的女人吧?也会在意美貌和身段,也会多愁善感和黯然神伤。可是我努力从脑海里寻找相关的蛛丝马迹,结果却只有清晨她穿着围裙佝偻身子做饭的背影、她傍晚穿着同样的围裙做饭的背影。再无其他更深刻的了。

对于她的形象,我找不到足够宽容的形容词,“温柔”或者“优雅”与她根本不搭边,似乎只有傍晚她在油烟里忙活时鬓角的汗滴、清晨未亮透的光里她扯着嗓子喊我起床、与她交谈时突然的声嘶力竭,才能囫囵描述她究竟是怎样的女人。我很难对别人骄傲谈起她,就像小时候冥思苦想母亲的生活,最后依然找不到足够媲美小说情节的点面,这对一个中二少年来说实在残酷。于是我开始对她不再抱有现实之余的幻想边角,和她的相处模式也在进入教育体制的将近十年里发生变质。比如做饭做家务应当是她的责任和义务,比如我不会再与她分享我的生活和讨厌或憎恨的人与事,比如我难以抑制地与她爆发口角战争,我说她活得一张白纸,她说我是白眼狼。这样的母子关系,在所有以青春为底色的叛逆期里也属于畸变,我难以否认自己对于母亲这个角色的疏离,就像我忘不了她与父亲在幼时频繁爆发的战争,还有她一气之下抛下我去外婆家的三十天。

我知道我不应该怪她,实际上的确如此。对的错的,应该的不应该的,我把我对家庭的不满一股脑的强加在她身上。因为我难以对父亲表露不满,他的拳头和言语讽刺伴随我的童年和少年,恐惧和爱已经交织出足够复杂的网状神经,在这个密网上,母亲这个代名词承接了我所有的憎恨。尽管我知道她与父亲早年频繁的争吵是年轻人之间婚姻的磨合,那个时代大多如此,尤其是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人群,争吵和拳脚永远是他们表达愤怒的手段;我也知道她独自去外婆家居住的一个月,她与外婆控诉父亲对她的不好,可是比她早上一个时代的外婆根本接受不了离婚的新颖概念,那对她脑海里的女性世界来说是不道德的。不难想像,那些年月里,她究竟在遭受怎样的思想抗争,她爱我,这一点无可否认,可她爱我的方式,却被我忘记了她的好。是非对错,真的,全被她一个人承受了。

 

今年的寒冷来得早了些,十月初接连的降雨收走了夏日里炎热的气息,人们开始穿上长袖和保暖服,为了对抗生活和季节。我栖息在家里,自开学后就没去过学校。原因除了厌学之外,更多其实是我难以面对现实:糟糕的成绩,迷茫的未来。

母亲起初并不同意我在家里学习,她认为这是荒废时间的借口,不去学校,还能干嘛?为了征得她的同意,准确来说,为了能让她在学校的请假申请上签字,我与她发誓好好学习,并且罗列了一系列日程计划。我写下的计划很完美,按照预想,的确没有时间去玩闹,母亲这才同意下来。但是父亲对此,一开始便揭露了我的本质,他说我在逃避现实,说只有母亲这么傻才相信我。母亲当时与他争论,父亲没有坚持,只是看着我,眼神冷硬。在那之后,我待在家里,母亲把我列下的计划打印成纸张,张贴在房间的墙壁上,她说:“儿子,好好加油,还有半年多,加油啊。”为此,她在淘宝上买了高考的复习书和检测卷,她抱着那些崭新的书籍,眼神殷切,透露出不符合年纪的单纯,她说话,勾动着脸上初显苗头的皱纹,说:“我相信你,儿子。”母亲的眼神温暖,她看着我的时候,我下意识躲避,这么多年,我最难以与她进行眼神交流,像是会被洞穿心事。

其实真要说被看透,母亲早就看透我了。古话常讲:别骗一次,就不会被骗第二次。这句话放在母亲身上并不适用。她是这么单纯的中年女人。犹然记得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中考糟糕的成绩致使我面临职高和休学两种选择,前一种可以窥见之后将被荒废的几年时间,后一种更是看不见未来。母亲当时顶着很多压力,父亲的不支持和她自己也没有把握的信心,带着我在那个燠热的夏天,开着车行驶过杭州的每一处大街小巷,去寻找可以接受我的高中。那个夏天母亲好话说尽,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有那么糟糕,她觉得我的未来那么重要,她更觉得,她的儿子是她生活的所有动力。我回忆那个惹了泪的傍晚,接连碰壁后,终于得到了一个入学的机会。母亲交完费后带我回家,路上开始下雨,雨丝穿过云层在玻璃上连成一片忧伤的痕迹,车子开到一半熄火,母亲突然开始哭。我看着后视镜里她慢慢流下来的泪,划过那张并没有化妆的脸,我别过头去,说着:对不起,我一定好好学习。

后来,我没有依照当初的许诺,高中前两年,与许多乱七八糟的纠缠不清,我接触了许多不三不四的学生,染上了不良的喝酒抽烟,当初对母亲说的话,早已经在记忆里生了锈。

那些信誓坦坦和柔情似水,似乎在那个傍晚的灯和雨里被刻意遗忘了。

在那之后,我故意选择忘记了母亲对我的好,而去寻找过往岁月里她的蛮横和罪恶。于是自初中开始的叛逆迎来第二春,我终日对她没有好脸色,说些很难听的话去让她悲伤。许多次我都想,母亲会不会因为我的言语攻击而失去生活下去的动力,可是在第二天她依然笑容满满,清晨做饭、傍晚做饭,继而重复先前的话语。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的生活重心要么刀枪不入围绕自己,要么柔情似水围绕家人。很明显,我的母亲是后者,这也导致了她的受伤。

在我所欣赏的女性里,一直被快节奏的商务型和温婉的可爱型占据,似乎只有这样的女性形象才能使这个社会拥有快速发展之外的温存得以保存的空间。于是我生活里接触的异性大多也是这种角色,为了未来不给自己留一丝喘息的熟女或者气质温柔为人优雅的女孩总能在人群里拥有使人侧目的能力。我不会想像我的母亲会是这样的那样的女性,原因在十七年朝夕相处的熟悉里慢慢磨平了新鲜。事实上,我所以为的欣赏和憎恶,不过是难以忍受生活一成不变的无能无力而带来的渴望。我无法改变自己平庸的现实,我无法在学校晨会上被表扬,我不能在我热爱的比赛里拿第一,我也不是在篮球场上飞天遁地的英雄。相反,我只会用发呆和沉默来迎接白天夜晚里的很多时刻,我只能写点可笑的东西去求取别人的关注,我打球最自豪的后仰面对接近两米的身高只能被盖帽,我更只能通过对母亲的伤害来换取可怜的自尊。这一切都是她应该的。这一切都是她活该的。

人们常用养儿防老来概述生育观,养一个儿子总能为人生的暮年带来社会体制之外人情世故中的保障。母亲应该为自己感到悲伤吧?她花了十七年养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她爱他,可是按照她的性格不能像很多别的女人一样去表达。她的儿子呢?他居然他妈的以为自己不被爱,他自以为是的在夜晚失眠时畅想未来前途远大,他怀揣着可怜的英雄梦把迷茫当做孤独,借此麻痹现实的困境。而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一辈子没有对镜贴花黄的女人,那个天命之年也没有弄懂奢侈品除了价格高和地摊货有什么区别的女人,那个不懂肥皂剧和娱乐圈的女人,她只知道要做饭,要让家人吃饱饭、穿暖衣、上好学,更要让自己的儿子开心。除此之外,母亲没有自己的生活,她没有自己的朋友,她更没有情趣没有爱好。我经常怀疑,我的母亲,她真的有为自己活过吗?

 

我在北方城市出生,南方长大。出生地点是在城乡结合部的医院里,对于那家医院的记忆模糊,只记得黯淡的走廊和人迹寥寥的前台,空气里弥漫着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它们附着在白色的窗帘和条纹病号服上成为那家医院的地域特征。母亲说,当时生我的时候是剖腹产,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大人小孩都有生命危险。她对我这么说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概念,只记得母亲当时神情温柔得莫名其妙。直到后来的一天,我因为生理课而听闻剖腹产的危害,不信之余再次上网搜索,才明白母亲当时究竟下定了怎样的决心。剖腹产产妇术中出血、术后血栓形成率、再次妊娠发生前置胎盘和子宫破裂的几率远高于经阴道分娩的产妇,以上只是我了解到的片面,还有很多其余的伤害。按照推测,母亲已经想过最坏的结局了吧,就算这样,她依旧义无反顾地生下我,在那个北方的冬天,在医疗设施都不先进的医院。她该有怎样的决心才能做出这个决定?母亲看着出生后的我,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漾开温暖的笑容。她知道那是她的儿子,是她的人生信仰。

有时候,我并不能搞清人的勇气来源是何。母亲哪里来的力量,让她明知死亡的几率之大,还有信心选择生下我;换句话说,她为什么相信,她生下的儿子,日后会很爱她。生活里有很多信心无从解释,比如我知道明天不会下雪,太阳会落山,猪肉不会溢价严重,还有母亲依然会做饭。这样的固定被解释为生活,没有惊涛骇浪和柳暗花明,平平稳稳才是更多人的一生。所以,我可以想象,母亲看着面世的我睁开眼睛,她那时还很年轻,期待面前的小孩叫她“妈妈”。对于女人来说,那是最幸福的事了。

我出生的城市很安静,有工业城市不常见的烟炊和狭窄的小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理想的生活状态。我在这里长大,母亲跟随父亲去城市打拼,将我丢给爷爷奶奶,一年里与她见不了几面。也许正是如此,在记忆最年轻的一段,母亲的形象只是人形空白。深刻的不过是放学时快速走过扎堆的女人,她们谈论自家孩子的神情格外骄傲——那是我无法拥有的幸福。后来的好几年啊,渐渐习惯之后,母亲又接我去杭州读书。想来她是亏欠吗?

像是所有因为过失而去寻找解药的人一样,母亲接我去杭州后的头一年里对我很好,可是现在想起却记不清她具体的好。我应该是明白的,母亲和父亲离开那样落后的城市,来到陌生的地域打拼,他们想的是等待安稳后才能抚养儿子长大成人。我懂的,我都懂的。我也明白他们的困处,也知晓在一座城市拥有栖息之地究竟有何等的不易。那本就不该是我恨她的理由。

我没办法为自己的仇恨找到体面的外衣,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宁愿选择伤害也不会说几句温暖的话。也许青春期就是在伤害和后悔伤害里度过,我宁愿花很长时间去博取心仪女孩的青睐,也不会回家后问候母亲一日的劳累。我们似乎都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像是一碗端平的水,双方用尽全力,聚精会神,竭力维持隐藏的平衡,不能打破,因为脆弱。

母亲对我从来不言语上安慰,很多时候只做不说,这也像是她的性格:隐忍而又多愁。我考试考好了,她只会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等家人回家;我拿奖了,她也只是去给我买几件我喜欢的衣服;我难过啦,她会允许我一个人很晚的时候出门去散心。母亲向来不央求与我同行,她知道我不习惯,于是这也成为我们心有灵犀的秘密。正因为了解母亲性格里与我格外相似的孤僻,有些时候我们总能莫名点燃战火,之后又及有默契的停下。原来我们是血溶于水的。

 

在无锡的最后一夜,我开始失眠。枕着雨声,打开手机,我翻看微信的聊天记录,划到母亲的头像时,发觉遗漏的信息。依靠时间提示,依稀想起那是来无锡的前夜,母亲半夜来到我的房间,她问我想好未来怎么办没有。我记得与她聊了很多,恰同所有因疼痛而故意消磁的记忆般,很多交谈内容被忘记了,我只记得出口的话语攻击她时毕露的锋芒。那晚没拉窗帘,季节性降温,东南季风随同寒潮重回内陆,染着月亮的冰凉气息掀起新一轮的冬季。母亲很冷了,她的皮肤起了疙瘩,只能用睡裙罩住缩住的双脚,我突然意识到她还穿着夏季睡衣。应该手脚冰凉了吧?

母亲最后说:“做女人做成我这样也是可悲了,你恨我吧?”她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我没有说话,她也不再开口。 

我在深夜里看着被遗忘的信息,回忆世纪初的开头,母亲在医院生下我,耗了半条命,她看着出生的婴孩,笑容漫漶在铺满风雪的半生里。2003年的冬天已经过去,人们在那个冬天煮雪,在之后重复类似的仪式:新旧交替,拾起希望。间隙里打开窗,凯风自南,我构想女人在黑夜里敲击手机写下文字,她的眼泪穿破时间划过皱黄的脸颊,落在一片十七年都不曾枯黄的森林。她其心沃沃,它吹彼棘薪。


评论(2)

张牧笛
评分
86
淡淡地、娓娓地讲述了一段疏离的亲子关系,一个少年孤独、叛逆的内心世界以及血溶于水的亲情。叙事比较沉稳,在立意、风格和语言上有独到之处。

何天平
评分
85
妈妈除了是妈妈,也是她自己。作者有这样的意识很珍贵。

于文
评分
89
克制有力量。人物塑造可以更饱满些

刘杨
评分
85
亲情是人类最深刻的感情之一,但是要写得好是不容易的。作者能够把亲情通过起伏的故事展现出来是颇为不易的,而且写得也比较真挚。但是这篇文章的叙事顺序不够理想,导致情感节奏不够连贯。

顾奕俊
评分
87
看似习以为常的人事,却总能有值得言说的情之深处。

张引墨
评分
89
文笔流畅,描写细致。因为实真情实感,所以阅读中会被打动。 文中有大段的心理独白,表达了自己对母亲的理解和认识,深刻感人。

吟光
评分
87
这是一篇极具现实气息的文章,像是一篇日记,将生活的矛盾展现得淋漓尽致,非常有震撼力。语言功底深厚,文字简洁、凝练且有力度。但是名字让读者难以理解。

庞鸿
评分
89
亲情问题的复杂与难解在东亚社会有其特殊性,这类题材也容易获得共鸣。同样是探讨母子关系,作者的两篇作品有同样的优缺点,缺点是内容和结构略显散漫,但可贵的是某种极致真诚的自我剖析。这一篇与上一篇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更聚焦于自己(我的想法,我的做法,我的感受,我的思考,我的疑虑),于是在“对母亲忏悔”的这个行为上,作为主体的“我”和“忏悔”的动作得以强调,而“母亲”作为客体,仅仅退为一个为抒情而存在的对象(他者)。我认为这一点是比较可惜的(从“我思故我在”这个方面来看,或可理解为作者在思考中确认自我的存在)。今年入围戛纳的来自中国大陆的短片《当我望向你的时候》也是一部至诚地审视母子关系的作品,(如果我们不探讨内容而强调其形式的话)我认为作者可以了解一下电影中“我”的做法,试着创作一篇以“与母亲对话”为内容的作品,不再囿于对“我之思我之想”的关注,而将母亲作为一个对话者纳入/邀入文本之中。

朱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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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孝是问心的道德而非问理的,不是对父母爱的报酬,不是借债还息。而亲子关系里的常常负疚感,在于问理的道德在先,而问心的油然而生的爱,需要更长久的时间,在理解的基础上养成。作品漫长的陈述,也是自我剖解,也是梳理十几年母子情感的缠绕,更试图去观察作为一个具体完整的人的母亲的种种,体会她的具体的经验与情感的需求。作品呈现情感上的节制,却又如此耐心,甚至柔情。
总分7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