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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

君非白 发表于 2022-08-30 17:34:46   阅读次数: 581556

  遇见白老汉那天,我收获了一株狗尾巴草,开着花,很好看。


  烈阳下他穿一身白衣,颜色干净,与乡野间打赤膊的农夫格格不入——他们肚子上的肉皱成一条一条,沾着泥点,古铜色的脸上是粗犷率性的笑。属于乡野。


  他递给我一碗水,粗瓷大碗,透着庄稼人味道。听我谈及与父亲的争吵,新闻学的理想,他不由笑了笑,那是一个当时我读不懂的笑,很放松,很晦涩……简直难以用语言描述。


  他摸着院前的狗尾巴草,对我谈及尘封的过往。他那双手的动作是如此的轻柔,狗尾巴草的穗子没有抖落一粒。


  我想我应该恨他,但不是为我漫长的童年。


  这个月里我第三次拒绝入学。


  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像食物碎屑旁的蚁群,在我心上爬过,又像狗尾巴草挠过脚底,痒痒的,怎么也抓不住。


  祖母沉默着抽出我枕下翘角的书本,注视我。她松弛的眼皮已遮掩不住沉重的悲哀,尚存清明的眼珠祈求般转向我。


  小时候那个男人教过我识字,他神色儒雅,身上的长衫一尘不染。后来他走了,只留下一堆泛黄的书,我,祖母。母亲在他身份曝光的时候含恨自杀了,投的湖,想来她那一身白皙的皮肉早被鱼群啃食殆尽了吧,渣都不剩。


  她起身为我拾去身上的烂菜叶,叹息一声,嗓音像在砂纸上摩过,粗哑的不成样子,“你去吧。”


  入学以后我逐步习惯了如此这般的生活,随之而来的是对校园生活的困顿。我困顿于我的不知所措,师长复杂的眼神,解释身上不知名伤口的麻烦。困顿,演化成了长久的不适。


  我是叛徒的儿子,我是要长成叛徒的。


  你爸背叛了祖国,你不配上学。


  你妈都死了你怎么不去死。


  来后我的同学都是这样对我说的。叛徒,什么是叛徒?我不解了,只顾着对此深以为然,如此就好。


  我只是不敢看祖母深沉的悲哀,我怕那双老态而清明的眼珠转向我,我怕她眼里成团的血丝。血丝,像流星尾巴一样的血丝。


  教室里喧嚣一片,当然是与我无关的,我看着周围同学打打闹闹,说起隔壁学校的姑娘真是好看,可惜眼瞎喜欢谁谁谁。


  我闭上眼,翻动书页,成了此间唯一的声音。


  我只是时常拾起不轻不重地砸在脸上的纸团,茫然地抬起头,总是看见一群神采飞扬的男孩。


  为首的那个看着我,轻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想扔向垃圾桶的,没看见你。”


  我忘却了是怎样回答的,只记得当时垂下头,攥紧了手中满分的试卷。无意间瞥见门口的老师,他看我一眼,没有进门。


  突然又是飞来横祸,有风掠过我的耳后,很舒服。打破平静的是一个易拉罐,尖锐的棱角擦过我眉梢,落下的是一缕头发。


  没有受伤,我甚至想谢过这位仁兄。倒不是怕疼,每天一次的不小心摔伤难免引人担忧。


  我依旧一言不发,他们骂了句没意思就转身离去,又聚集在一处说起邻校的那位姑娘。


  我于是又困顿了,只记得他嘴唇一张一合,像一条搁浅的鱼。


  你爹是个叛徒,所以你也是个小叛徒。


  我从来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孩子。或者说,我从来不是什么值得被人喜欢的孩子。自童年起我就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我是在无止无休的烂菜叶、臭鸡蛋、指责里长大的,生而不堪,我的童年长得吓人,是一棵羸弱的狗尾巴草开出的花。


  那时邻居家的小孩有一种别样的英雄主义。祖母却时常为我念起“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我拳头一紧而后委曲求全,是常有的事。


  一日黄昏,我家菜园来了不速之客。半大的油鸡踩在瓜苗上,身旁趴着个被推倒的老人。周围有一群孩子在拍手叫好。


  太阳溺死在云层里,最后一丝光被淹没了。


  我的骨骼先是结成了一块一块的冰柱,继而快要碎裂了。我的身体里似有一座火山,沉眠湖底,待湖面出现裂纹,终将地动山摇。


  我再也顾不得那位印度诗人所谓的“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我只看得见那倒在地上的身影。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作着,空荡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看客的奚落与鄙夷是最悲的悲剧。


  当反作用力使我的拳头遍布红痕时,我想我做到了。我终于能够扶起我的祖母。我笑了。


  祖母没有笑,她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悲哀。她只是颤抖着手为我涂药,然后无言地炒了一盘菜。放了油。


  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她佝偻着身子挨家挨户道歉。提上了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粮油。


  也是。我是叛徒的儿子,再不安分守己,谁容得下我。


  我企图清醒,企图沉默,企图把一切打倒在地。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的每一拳都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自己的皮肉上。


  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是白家的小英雄,书香门第,父亲是革命党人,母亲是战地记者。去小卖部买零食老板娘都会多塞几包。


  不能再想了。


  我掐断了狗尾巴草的茎,植物清润的汁液流了出来,滋润我干涸的皮肤,随之而去的是它旺盛的生命力。



  他说到这,攥紧了手里那棵狗尾巴草。不出几秒就松了手,想来是意识到了什么。生茧的手掌顺着狗尾巴草的穗子轻轻摩挲。


  太阳大了。他没抬头,汗珠子于是没有顺着下巴流下,避开了层峦的肉纹,滴在白衫子上。他盯着那株狗尾巴草,像望着被自己抛弃过的情人。


  我也看着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人间失格》的开场。


  “我这一生,尽是荒唐的过往。”


  可他是如此冷静地讲述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事不关己,以至于冷漠至此。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是回忆,只是讲述。把每一个画面刻在大脑皮层。


  我试探着开口,“他……”


  老汉终于抬头看我一眼,笑了笑。


  后来他回来了。踏入门槛的第一刻我认出了他。


  狭小方桌上摆着花,三个粗瓷大碗,盛粥,一旁是三个活物:祖母,我;他。


  他照例是一身白衫,一尘不染,目光显露疲惫,澄澈到有些异样,先是把眼珠一动,转向如此眼神的出处:祖母已是一头白发,两鬓生华。脸上爬的是草根样的皱纹,纠缠不休。越缠越乱,越乱越缠,乱到不可收拾,缠到至死方休。澄澈之眼下耸两道小丘,其下捅出了两个窟窿,像土坑。脖颈也成了一道瘦骨嶙峋的月光。


  “这是你儿子。”祖母嗓音带哑。


  他又把目光投向我,粗布麻衣,满是布丁,倒是污了他的眼。他不关心我口味咸淡,不知我入了共青团,不管亲人死活组织命运,只顾做自己的选择。只一身白衣,干干净净。


  果然,不久他又别开眼,看向祖母。祖母也看着他。没有人开口,只是长久地对视着,像两尊顽石,内里长出了青苔。


  良久,他点点头,“对不起,谢谢。”


  祖母也点点头,她说:“吃吧。”那声音像从喉咙底挤出来的。


  他喝一口粥,筷子上结了薄薄的一层膜,一碰就破。后来他嘴角也结了一层膜。


  “陈妍葬在哪?”他问。


  “投的湖。”祖母答。


  “把我也投了吧。”


  他曾说死后要烂在土里,挺好的,湖底是一层土。


  他没有葬礼,全部的陪葬是一坯黄土。


  一如母亲。


  此后我继续困顿,继续不适,继续抚摸狗尾巴草的穗子,等待它开花的那一天,即使除我之外的人永不会见到。它的花太小了,只有我能看见。


  他死后我喉中仿佛卡了一块铁。有时我高仰脖颈,软骨处就要断裂,我于是不得不垂下头,眉眼服帖。小小的,一块铁,克扣我呼吸的频率,又不容置疑地增添了我生命的重量。为这不上不下的铁块,我忽而又轻松了。


  “你叫白正,是吗?”


  当时我正把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闻言时愣了愣,应了一声。出声之人是新来的国文老师。


  他眉宇间没有旁人的盛气凌人。他或许不知道,班级中家境再窘迫的同学,待我也是不屑一顾的。


  “我观你行文有灵,待时事颇有见解,只是……你交上来的作业,我总觉着过于内敛。”


  内敛。这个词用得还真是……我心中好笑,叛徒之子,怎么敢妄加评论。心中纵有十分激进,落笔时也不过三分。


  他看着我,目光清澈,我反有种被那双眼睛看穿的错觉。“出身如何不是能选择的事,你只管写就是了。”


  他起身准备离开,又是一句,“你在看马克思,是吧。”


  我只觉晴天霹雳。


  后来他时常与我针砭时弊,言语大胆,后来甚至唤了我一声同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敢的。


  印象最深的是他说过的一句话:伟大的品格是证明题,要用苦难来见证。


  这位老师,真的和那人很像。但是那个人,是个伪君子。


  我读马克思,本是好奇。后来也逐渐信奉这套理论,但是我想我没有救国救民改造社会的魄力,或者资格。


  白老师不这么想,他说我行事慎重,才华出众,是个可造之材。他是第一个认可我的人。他目光里有天真,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有透彻,还有渴求。他像一个意象行走在诗里。


  如果我能是龙傲天,他明目张胆地成为了玉佩里的随身老爷爷,明目张胆地关心,匡扶。邻座的人不再明目张胆地提起他,只是窃窃私语,声调高昂地窃窃私语。我不认为我已经不再困顿了。


  拜他所赐,宣誓时责任已爬上了我的肩膀。


  镜子里有个小白脸,衣冠整齐,镜子的裂纹搭在脸上,一双眼睛一尘不染,像他胸前的徽章,很透亮。和我是一个学校的。我觉得我嫉妒他,并且试图利用这张脸,从记忆里找出一个人名来。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白正。


  这个名字年代久远,很早就被束之高阁。少有人挂在唇边。在那不可追溯的幼年,每一个认识的人都唤我的乳名,其他人都是一句白家的孩子。在我漫长的童年,我没有名字,唯一的称谓是一声“喂”,我常常疑惑被叫到的是否是我。能被准确识别的是狗东西之类。毕业了,几乎人人都唤我同志。


  我唯一使用这个名字之地在于名册上。年少时我时常疑惑这是否是我的名字。


  这个名字曾经是我被提及的理由。很久以前他唤过,再然后白老师唤过。毕业三年了我依旧唤他老师,他是情报组的副组长。而今我又有了被提及的理由,我有了一个代号,很可惜不能告诉你。我不再困惑,并且可以去死,为了不可宣之于口的光荣的事业,我的名字也是我去死的理由,但是我尽我所能地活着。


  我不再嫉妒镜子里的人了。


  狗尾巴草上失掉了掐痕。我的童年结束了。


  我时常向他问起那位神秘的组长,他总是深深地看我一眼,不做言语。很久以后我才得知,那位组长过世已久,只是留了个名头,已全悼念之意。


  我说:“是个很美的故事。”很深邃,很救赎,像狗尾巴草劲瘦的腰身一样。


  这位白同志看我一眼,“是吗?”有一瞬间他目光里困顿在厮杀,然后坚定取而代之。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位不可提及的组长是我的父亲。或许是想到了的。

  四十年已过,我等来了一纸薄薄的公文。

  白清允同志深入敌内,搜集大量可靠情报,并多次掩护同志转移,为党的事业英勇献身。

  陈妍同志为保护重要文件并掩护其不幸牺牲。

  特追封为烈士,为之正名。

  这里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连以来却怎么也不明白。

  他们都入不了烈士陵园,那方死寂的水潭是我们一家的归宿。

  我想宽慰他,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么多年的怨,就是个笑话。

  他看着我笑了笑,轻松又自在,手里还是那株狗尾巴草,“我妈走了,他走了。祖母走了,白老师走了,我估摸着也要走了。这往后的事啊,就看你们年轻人了。”


  访谈的最后我对他说,“好。”


  显然,完整版的故事更为深沉,也更刻薄。

  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看待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我好几次想要张口,在他看来该是一言不发。


  我想写一些,英雄背后的故事。


  白清允前辈是我们,是人民的英雄。是铸就我们可爱的祖国的先辈中闪闪发光的一个。之于白老汉,不,白正同志,还有他的祖母,是彻彻底底的叛徒。他们有足够的立场去指责。


  可他同样是他们的英雄,至少他的孩子可以上学,至少他的后辈守护了他的孩子。至少他让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总要有人挺身而出的。


  不久的将来我会是一名战地记者,我知道的。回头一看,狗尾巴草的花分外好看。


(就当背景架空吧,求求了各位老师不要考究)


评论(1)

何天平
评分
90
文笔精练,有写作天赋。“叛徒”大可不必扣得那么死,举重若轻就好。

张牧笛
评分
91
叙述缓慢有力,充满文学气息。离奇的故事里蕴含着让人叹息的人生况味。

庞鸿
评分
80
故事并不复杂,但处理得略显琐碎且拘于陈套,

顾奕俊
评分
89
分给在作者对于历史复杂性的某种四两拨千斤的处理方式。

刘杨
评分
86
情节的转折和主题的凸显略显不够自如,但作者的构思和叙事的张力值得称赞。

于文
评分
86
文字成熟有韵味,但整体节奏可以再紧凑些

张引墨
评分
80
作者在结尾提醒评委注意此故事背景架空。写了一个被误会成叛徒的革命者的儿子成长的故事,故事一再反转,但都无法逃脱生活的复杂和人性的复杂。作者在写故事的过程中注意到了这一点。

朱婧
评分
86
故事若放在历史的语境,要注意到基本的逻辑和历史事实,不只是说一个想象的故事。写作的早期,有创造之能力,还是从熟悉的生活和景象出发,去发现有价值的内容。

吟光
评分
86
文章生动描述了一个人民英雄的故事。他由于父亲的叛徒身份在年少时备受欺凌,在国文老师的影响下成为党员,最后才得知父亲竟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文末切回记者的视角,快进写出主人公的结局,也将这段故事以另一个视角呈现在大众面前。以景烘托情,带给读者更大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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