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岁

1

太阳刚从柔和无际的地平线上露出来，它那最初几道光芒的温暖跟即将消逝的黑夜的清凉交流在一起，使人感到一种甜美的倦意。程祥如往常一样，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手中的笔迅速在纸面跃动。墙上的钟发出“滴答滴答”的机械转动声。

平时扰嚷的教室此刻宁静得可怕，最后一丝困意消泯后，他做起了乏味的数学习题。

十六岁的他是个很普通的男生，而在安静的环境中奋笔疾书是他唯一的乐趣。看着刷不完的题，他闭上眼睛，看着理想的海洋中，未来被雾霭掩住，模模糊糊的。

手臂酸痛，他放下笔揉搓着僵硬的十指，偶然间睨到教室第三排还有个小小的身影。李梦洁被程祥放笔的声音惊醒，撑起身体半睁开被困意粘住的眼皮。

“程同学，你这么早就来学习啦。”她的声音如同温柔的水流般舒缓。

程祥轻轻回应了声：“嗯。”心里却想着，李同学你不是来得更早吗？

李梦洁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又是只有钟声回响在静谧的教室，他一双黑眸看着桌面上摊着的题，眉梢好看地扬起。

“陈嘉祥同学，你喜欢诗吗？”她温柔的声音钻入程祥的耳朵，仰起头，他发觉自己桌角摆着的《飞鸟集》被李梦洁捧在手里。

陈嘉祥很少被女生提问，他先是一怔，而后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喜欢，我很喜欢文学的！”话语有些激动，却也彰显出他对文学热爱非凡。

“这本《飞鸟集》好看吗？”

“当然，这本书可是我的随侯珠。”

“能借给我吗，我做完摘抄就还你。”李梦洁眼中透出乞求的微光。

程祥很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

他平日里就很大方热情，借书这种小事自然不会拒绝。

“谢谢。”李梦洁清艳的笑容教空中云翳都散去了。

他也是礼貌回以一笑，旋即抿了抿嘴唇，双眸轻敛，目光重新回到数学题上，一身书卷气，仿佛月华流光。

教室的窗开着口，瑟瑟凉风吹着李梦洁微微发烫的耳朵，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其实李梦洁并不喜欢主动跟人交谈，琢磨对方的性格实在困难，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这个本领她也学不来，所以平日里只是一个人默默坐在座位上刷题，很少出教室门。

但她总觉得面前这个男生和别人不一样，不仅仅是他与自己“臭味相投”，而且是他身上有一种耀眼的自信。

程祥思考的速度很快，须臾便将一页的数学题一扫而光，对完答案，目光凝视着最后一题，轻叹一声，苦死良久没有落笔。

李梦洁将脑袋凑了上来，盯着题目看了片刻，柔声道：“这种题老师上课讲过差不多的，还是同一个模型，只是样式变了。”她从程祥手中接过笔，在草稿纸简单画了草图，“直接画图，然后根据交点判断就行……”

她说得很简洁，但句句命中要点，程祥听完后心中连连惊叹，悒郁顿时散去。

他抬起头，发觉李梦洁双目注视着自己，眼中闪出光泽，似乎是在为他理解题目而高兴。

当他们的目光交汇，彼此的眼底都浮现出笑意，仿佛是一种默契的沟通。

天色晦暗，李梦洁从他明亮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记得你是数学课代表，怪不得数学这么好。”程祥红着脸夸奖眼前的姑娘，还不忘问了句，“你是怎么做到数学成绩那么好的？”

李梦洁思索片刻，眉头轻蹙：“其实上课听好，多刷刷题就行。”

程祥的目光从她身上不经意间流动到她身后的墙上。

李梦洁以前写下的一句话被班主任作为励志金句印在泡沫板上，并挂在墙上以激励同学。

“低头看题海，海中有未来——李梦洁。”他眸光淡淡落在泡沫板上，忍不住轻声念出来。

耳边是微风拂过的轻响。

2

“我是那样死板的山，竟会为你哗然。”程祥嘴中吟着惊竹娇的诗句，走在校内的马路上，手上捧着一本《君不见》，时不时瞥向周围，提心吊胆的。

学校里不让带课外书，小说诗集都不允许，只要被年级部发现一律没收，所以将书光明正大带出来确非良策。可这步行的过程实在太无聊，抬头看有什么呢？灰茫茫一片的天空，偶尔会飘来几朵白云，低头看又有什么呢？沥青铺成的地面，不断向前蔓延，看久了就会腻。

所以还是看书好，高风险高回报。程祥心念，给自己带书乱晃找了个不错的借口。

“程祥同学。”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程祥一跳，他回过脑袋，看见李梦洁就站在他身后，手中抱着一个袋子。

他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掩去瞳眸中的流光：“怎么了，梦同学？”不知为何，见到李梦洁的第一眼，他心中居然冒出窃喜。

“书还你。”李梦洁将那个小袋子递给了程祥，“里面还有一本《繁星·春水》，当作感谢你的礼物。”

程祥将小袋子接了过去，漆黑的眼睛里不见半分悲喜。

他脑海中浪潮涌动——为什么梦同学要在这种时候和这种地方还书给他？

哦对了，学校对男女生交流交往这方面管得很严，这种事要是发生在教室里，指不定会发生什么麻烦，到时候怎么解释都讲不清楚。

想明白后，程祥也没有纠结更多，正准备离去，却发觉李梦洁脸上化了妆。程祥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看过眼前之人，见到她化妆，也就顺便扫视了她全身。

玲珑的琼鼻，粉腮微晕，滴水樱桃般的朱唇，完美无瑕的脸娇羞含情，嫩滑的雪肌肤色奇美，身材轻盈，脱俗清雅。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那灵韵随着笑意溢了出来。

那闪眼湛亮的双瞳，让他想起了一句诗——繁星闪烁，润物无声，春水涓涓，岁月静好。

察觉到程祥的目光，李梦洁轻声一笑：“我要参加晚上的文艺汇演，所以就稍微化了妆。”

平常在教室里只顾着刷题，程祥从未像现在一般端详过这个女生，但在他印象里，李梦洁从来不会很刻意打扮自己，就好像对自己的面容并不关心。

李梦洁看穿了他的心思：“皮囊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

风起，树叶经不住这突然的袭击，漫天匝地落下来。

扶摇穿过他的躯体，心口覆上一轮明月。一抹灼热的目光，饮啜了黑夜。

“既然你难得穿那么好看，本大诗人就赠诗一首。”程祥摩挲指腹，笑眯眯说。

李梦洁霎时来了兴趣：“好好好，大诗人快说。”

程祥扬起脑袋，看向广阔的苍穹，沉思许久。

她趁机从口袋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相机，照下了面前的一幕。

程祥的眼像一汪秋日深潭，静静看着的时候，波澜不惊，思索的时候，会被风吹出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散开。

说实话，她对这个男孩挺感兴趣的，也许是因为这个他身上有种灿烂的光芒。

“冰清玉洁梦翠峰，千仞无枝晓浮光。”一语冒出，程祥低下头，发现李梦洁收起了小相机，摆手往教学楼的方向跑去。

“有点晚了，我先去排练啦。”她在远处招招手，喊道，“你的诗我记下来，真的很感谢。”

……

晚上的文艺汇演热闹非凡，同学叽叽喳喳交流着，对这次表演充满了期待。

程祥手中抱着本日记本，他喜欢在里面记录一些琐事和随手写下的小诗。

台上节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程祥并不关心这些节目，注意力始终不在这些节目上。

自己班的节目开始，他瞬间抬起头，目光紧锁在舞台上，一个轻盈的身影步上舞台。

她今天穿着很漂亮的白色连衣裙，微微卷曲的头发束成高马尾，面若桃花。明艳动人，和他们这群穿着统一的同学相比，她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舒缓的音乐响起，她尽情展示自己曼妙的舞姿，舞步时而缓慢，时而又像旋风一般，疾如闪电，让人目不暇接。

台上的舞姿肆动，摇动的裙摆仿佛绽放的莲花，直到结束，程祥的心还是怦怦跳个不停，浅浅的呼吸声此刻被放大。

他打开自己的日记本，不知何时夹着的一片叶子悠悠飘落，笔尖停留在上面片刻，脑海中浮现出女生的容貌，嘴角衔笑地落笔。

他心中一直渴望自由的高地，他的灵魂亦渴慕星空，而此刻，他在茫茫星空中找到一颗自己的星星了，一颗正在自由飘舞的星星。

程祥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下一行娟丽的小字：“万蝶翩飞，枯竹逢春。”停下笔，他犹豫片刻，合上了日记本。

仰起头，少女的笑容如一抹灿烂的夏花，在他的脑海里绽放了许久，从不曾枯萎。

3

天上迤逦着几块白丝条状的云彩，涂上一层晨光，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缎，装饰着碧蓝的天空。程祥望着窗外，有些惆怅，自己好不容易写的稿子被杂志社退稿，让他一度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那些编辑总说他的文章太空洞，没有真实感，文风也略显青涩。

正叹息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闯入自己的视线，她耳根泛红，有些不太好意思开口。

李梦洁满脸歉意地看着程祥：“打扰了程祥，有件事需要麻烦你。”

“什么事？”程祥礼貌地笑笑，见来者是她，眸光愈见柔和，阳光下那深而浓的碧蓝，如漫漫铺开的海水，要将她缓缓笼入。“是有什么不会的题目吗？”

她欲说还休，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出来：“程祥，你教我打羽毛球吧，马上就要羽毛球选修考试了，我怕到时候考试会不及格。”

“没问题。”程祥热情地答应了，他攫取自己的球拍，跟着李梦洁下了楼。

下一节课本来就是体育课，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练习。趁着没有老师，两人溜到体育馆打球。李梦洁的球技确实不行，连发球姿势都有所欠缺，程祥手把手教导，用了很大功夫才教会她两种发球方式。

“你平常有好好学习羽毛球吗？是不是在体育课上还想着题目？”程祥嘟着嘴问道，总感觉这个姑娘眼里除了学习其余一切都是空白。

李梦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到她这副样子，程祥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多问了。

“那你现在开始要好好学，千万不能再浑浑噩噩地对待羽毛球课了。”

“嗯。”李梦洁答应的声音很轻，突然抑制不住的失落和心酸在眼眶里层层氤氲，“对不起。”

程祥抬起那双清凉的眸子，眉梢温婉：“没事的，我们一起加油吧。”之后的发球，她都尽量不发错，练了一会儿，对于发球已经算是熟稔，程祥也在对面鼓励她，让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你看，你这不是打得挺不错的吗？只要你想做，还怕做不好？”程祥接着李梦洁发来的球，边移步调位边说。

她莞尔一笑：“主要是你这位师傅教导有方。”

“过奖。”程祥爽朗一笑，打出一记漂亮的高远球，球身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两人练习了很久，直到下课铃响起才收手。

李梦洁望向了对面的男孩，他发梢还有些许汗滴残留，眉疏目朗，柔光穿过他的轮廓，一点儿一点儿闪进她眼中。

“我有点累了，以后再练吧。”李梦洁无奈耸了耸肩，“还得去洗把脸，汗水满面会显得我不好看的。”

“皮囊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程祥吐了吐舌头，用她说过的话来调侃她。

不知为何，一向拘束的程祥却唯独在她面前放得开，说话也比往常更富趣味。

李梦洁没有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和他对视着，他们的目光交织成一道绚丽的光芒，让彼此感到温暖和安心，彼此的存在如同两只相互依偎的小鸟，找到归属和宁静。

走在返回教室的路上，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李梦洁开口将这阵沉默打断：“你打羽毛球真的很好，以前有练过吗？”

“没怎么练过，我这叫天赋异禀。”程祥骄傲地挺起胸膛，“没人能战胜得了放水后的我，连我自己都不行。”

李梦洁噗嗤一笑：“那我以后可要好好学球，追上你的脚步。”

“加油。”程祥一手拿着羽毛球拍，另一手轻轻拍了拍李梦洁的肩膀。

树影婆娑，午后的太阳光慵懒而温柔，耳畔微风徐徐。阳光透过树叶照到她脸上，抬起头看着他的身影，从此光有了形状。

    ……

寒来暑往，不旋踵间，高二到来。

随着分班，他们两人也来到了不同的班级里。为了冲刺高三，两人交际愈发少了，但他们也会在有空的时候分享喜欢的书籍。

不知是不是有程祥相伴，李梦洁的性格渐渐变得开朗起来，嘴里时常哼唱着清烈的歌。

下课做完题，她会不由自主往窗外睨一眼，期盼着某个身影的出现，只有她心里清楚，那是能指引她前进的太阳。每每看着程祥的眼睛，都会觉得他的瞳仁清澈如水晶，透明而干净。黑眸内潋潋流动着幽幽星光，唇边漾出一抹浅笑融着一束浅浅的温情。

待到冬日，晚自习结束后的走廊总有阵阵寒风扑面而来，李梦洁把丝丝缕缕的头发从后颈拂出，双手揣进校服的衣兜里，企图以此保暖，但只要多走几步，她就不会再感觉到冷飕飕的了。

走廊的尽头，总有一个等着她的男孩，手中时常握着本书，欹斜靠在墙上，笑脸盈盈地看着她。

“不必往来蹀躞，置心一处，万事不难。”这是他教她的，李梦洁始终记在心中，为了目标的学校努力学习。纵使凡庸，也要在如烟世海中放手一搏。

每个闲暇的时刻，李梦洁总会将打印出来的照片握在手上，那是程祥思索的照片。看着看着，她唇角就轻轻抿开一抹笑纹。

皑皑白雪封山也莫要折腰，我落拓难降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