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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乐镇没有伤心事

藤野先生 发表于 2022-06-14 14:58:31   阅读次数: 8625

我记得初中的某一个周六下午,爸妈带我去到一个装修破旧的地方,入口狭小,很尴尬地被汽车公路和霓虹大厦夹在中间。走进去后发现场地有舞蹈教室那么大,没有铺地板,光线也昏暗的很。是一个滑冰场。经营者是两个年事已高的老人,都穿灰色衬衫。老爷爷弯腰驼背,脸上有很深很深的一道褶子,老奶奶递过一张彩色卡片,露出牙齿和微笑,说拿卡一个月可以滑二十次,并在一个小格子里打了勾,我就把它揣在裤兜里。然后她拿出一双旱冰鞋,帮我穿了进去,父母看到我穿好鞋子,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慢慢玩。走进滑冰场,不由得回想起电影里见过的场景。电影里少男少女都手拉着手,在滑道上演绎英姿,爱恋,花样年华。而我第一次进滑冰场,根本体会不到这份乐趣。滑冰场空荡荡且黑漆漆,灯光十分微弱,音乐竟也没有。我围着滑冰场饶了几个圈,就对这里失去了兴趣,又滑了十多分钟,就到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到两个老人弓着背,坐在漆黑的入口处吃橘子。

 

然后我干了件后来觉得特懊恼的事。我站起身,走向入口,老人问我怎么,我说我不想滑了,就开始脱鞋子。老人很吃惊,站了起来,说你不滑了?这才二十分钟啊,你再玩一会儿嘛。你真的不滑了?真的不滑了,我说。他们沉默地站在那儿,像为我离去而默哀。我走出滑冰场,在人行道漫无目的地穿行,最后来到一家苹果专卖店玩iPad。至于那张卡片,后来它在裤兜里放了很久,但再也没有被使用过。直到寒假有天洗完衣服,发现衣服裤子都沾满了碎屑,终于想起它烂在裤兜里,成了一堆碎片。很多年来我时常咀嚼这段往事,想起那张业已消散的小卡片,就感到难以言说的悲伤。它压在心头,逐渐变得像座将崩的雪山那样沉重。我感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片雪花,所以从没有将它以任何形式分享出来。我不愿再回想这些事,但每当我从书里或是银幕上见到与之相似的悲剧形象,还是不由得会想起他们。

 

后来我在读《人间喜剧》时,一直很厌恶拉斯蒂涅这个角色。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是一个很自知而聪明的青年,他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也对上流社会的丑恶感到愤怒,然而在亲眼目睹高老头身心的毁灭后,他很快就步入上流社会的宴席,最终变成一个自己曾经痛恨的人。可是后来我才明白,我也是一样的。从前我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就很容易伤心。我没见过大灾大难,所以哪怕是虚构的悲剧,自己也无法轻易接受。我就像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做懂事的好学生那样,以为我会永远怀抱同情心,做一个温暖的人。我曾经见证许多苦难,我发誓永远将它们记住,记住所有不公的,不幸的故事。这些记忆碎片像雪山一样积在心底,总是让我发出疑问,人为什么必须要接受一些无法接受的事?就像我总是不能接受死亡,但越接受不了的事,我总越要去想象,追溯,悼念,就像在不停地去扣手上的伤疤,不停寻找那种疼痛的触感。但是随着时间过去,我终于明白苦难并不匮乏,死亡也并不可怕,它们每一天都发生在这片土地的角角落落里,而我们的痛苦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一个多么残酷又轻松的道理。所以心底的雪山逐渐瓦解,最终离我越来越远,变得像云一样虚无缥缈。所以我逐渐麻木,不再对什么事都感到难过。

 

再次想起这件事,是因为一个朋友和我一起走路时,忽然告诉我,他的外婆今早去世了。我先是啊了一声,没能够再说些安慰的话。我们进了厕所,对话就在沉默中结束。出了厕所我很后悔,后悔自己束手无策,不能分担他的悲伤。我当然能体会他的痛苦,但无奈自己的共情毫无意义。借由朋友亲人的死,我终于再次想起许多令人伤心的吉光片羽。小学五年级,母亲带着我从出租屋来到郫县久居。那时候我们不停搬迁,从福建的厂房里一步步来到成都的楼房中。生活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更平淡,比福建摩登。我们从此和新父亲一起生活。初到郫县时,我坐在继父的汽车里观望它。汽车仿佛是一个开口,向我敞开观景通道。小城是如此空旷,好像什么都没有,不会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一切就沿着小车向前晃晃悠悠地开去。

 

有一次偶然,我打听到有这么一本描写郫县的书,于是我又在这本书里读到了它,想原来在这小城里还诞生了这么一本不怎么畅销的小说。这本书里,作者给郫县换了个挺好听的名字,叫平乐镇,仿佛这是一个被俗世遗忘的安然和乐之地似的。书里面写一个小女孩能看到白马。过了一会我关上这本书,没有从中获得一点感动。对于身处的家乡,我无法切实地去爱,只是时常感受到厌恶。我在暑假回重庆老家时,心绪随着动车而飞腾,望着鳞次栉比的大厦和穿插其间,雾气腾腾的山壑出神。我在那绵延的山城图卷中仿佛得到某种灵气,感到熟悉而亲切的呼唤感,它化形为一种气味始终萦绕在旅途当中。回到郫县,遥望城市却只看得到大气豪华的楼盘,这种触动就自然而然地消失。恍惚觉得家乡不该在这里,它和动车行驶中路过的那些中转站一个模样,永远是充当旅途的背景板。你如果初到一座城市,欣赏它光华外露的表象,当然忍不住要喜爱,但是面对郫县,我确实没有一点感触。长久居住以后,反而从平淡的景象中看到许多让人难受的事情。朋友去甘肃参加葬礼的那晚我躺在床上,一些零散的,伤心的记忆就沿着汽车顺流而下:

 

我在小学旁见到许多乞讨的人,有的坐在草席上拿话筒唱歌,有的沉默一言不发,还有一个男生在广场上拉二胡,我见了他许多次。车站前曾有一个高中生模样的人写下"没钱坐车回家",一个老人拿粉笔在地上刻下许多漂亮文字,可隔天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我不清楚他们谁才是骗子,但最后只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些残影。回家路上的烧烤店生意火爆,一对年轻夫妇在它对面卖冰粉,男人推着小吃车,女人温柔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不久后就消失不见,烧烤店后来也关了门。高中时在校门口还看见一辆臃肿的小吃车,它停立在众多小吃摊之外,浑身散发无数细碎的金光,我和朋友点了一份炸鸡排,金光又在我们吃到鸡排的第一口就消失了。太难吃了。学校外的街道上,店铺倒了一家又开新一家,装修队从这头忙到那头,根本空闲不下来。旧的餐饮店刚被碾碎,肢解,新的奶茶店又开始营业。也有些早就悄悄死去的店铺,在卷帘门上挂着旺铺出售,成为光鲜街面上坏死的瘤子。我曾看到一位年轻老师在街道贴上广告,征求一份家教工作,转眼小广告都被环卫大爷给撕去。我还看到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将路边摊位的蔬菜尽数毁坏,老人起身绝望地嘶吼一声,司机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就驾车轻盈离去。

 

这些往事在我脑海里重叠盘旋,挥之不去。我在这里见到不可避免的衰老,窘迫,贫穷,我为他们留下毫无用处的同情。我同情这些人正如同情自己的家族。早年我与外公外婆在工地里辗转,他们四处接活当苦力,在拆迁后的废墟中给我带回玩具,图书,有一次还捡了个手风琴回来,也不定时给我带回哪些工人又死于事故的消息。所以在听闻朋友外婆之死前,我也常思索他们要怎么迎接死亡,甚至幻想自己在他们的葬礼上哭泣。舅舅工作还算稳定,不过一直是在用外公外婆的苦力钱来还两个房子的房贷。我的父母曾相处了一段平静时间,如今却整日争吵,只因我继父每晚在外面打麻将。他倒在沙发里,把脖子缩起来,抽烟玩手机的样子,真是完全一副失败者模样。而我的生父,我走在街上就时常想起他,他以前在福建开了厂房,后来创业失败,又去卖衣服,在晚上11点收摊,最终支撑不住,就颓然隐匿于丛林中,成为无数返乡务农的中年人之一。如今他还感到伤心吗?我同情父母,外公外婆,也同情舅舅,但事实是如今我对他人感受的感同身受少了许多,只是在我父母争吵时,我也常会有隐隐的担忧:他们离婚后,我要跟着谁,我们又要住哪里?我和妈妈要回去十平米的出租房吗?我同情所有人正如伤感自己,我总是在与人发生一点小摩擦后想着如果自己坠楼而死这样的胡思乱想。我好奇如果真的这样,我会变成一个怎样的符号?听说有个和我同一个初中的学生跳楼,坠在自己父亲的车顶上,后来才知道他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死去的时候只和我隔了两栋楼。真糟糕透顶啊,我觉得这人是替我而死。我在这些或种种其他时刻恨透了自己的家乡,或者说恨命运,恨所有的琐事,恨我们都平庸无能,得不到渴求许久的幸福。可是又能向谁诉苦?只能抑制自己的悲痛,学会接受这一切。我们的伤心是很没有意义的。

 

现在下午一点过,我马上要写完这篇说说。气温很低,我流了一早上鼻涕,很不好受。大街上一个人也没看见,平乐镇空荡荡,平乐镇无事发生。当然我也明白在那些灰暗的角落里,夜深人静时曾发生过许多不能忽视的事情,但也许我已流完我的眼泪,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伤心。我可以像书里那样装模作样地看待事物,说平凡的土地上充满了痛苦也有苦难压抑不了的欢笑。我的朋友此时已经坐火车回了老家,在参加他外婆的葬礼。他会想些什么?他会流下眼泪吗?那天晚上我在心里对他说:朋友,这个世界是不可避免的洪水猛兽,它总是日夜不息地奔涌,你停滞不前,就只能被它冲走。只希望你知道我很难过,你也不要再伤心,人总是要从壮年走向暮年,再彻底消失的,而你我也总需要这样一个时刻要从稚嫩走向成熟。过去的人不必过于追忆,多陪陪尚在的亲人就好。毕竟人生短暂,要珍惜这段我们尚能相对单纯的时光,去多做一些好事,也可以干一些蠢事,最好没有什么伤心事。


评论(4)

张牧笛
评分
88
在文字的推进和生活的推移中,读出作者精神的成长与变化。

何天平
评分
85
是一种记录,贵在真诚。但对于成文来说,这样的写作就缺了点向外的张力。

刘杨
评分
85
作品能够基于对生活中的细节的提炼,而表达出对生活的认识。只不过内容有些琐碎,在一篇作品中可以集中一些相关度高的细节写出聚焦度高的主题。

于文
评分
84
真情实感,但层次能更加递进更好

顾奕俊
评分
85
有观察,有思考,但局部叙述略显拖沓。

吟光
评分
85
文章内容丰富,感情真挚动人。建议语言地描写再生动一些,并且分段上多做斟酌。

张引墨
评分
83
“我马上要写完这篇说说”这句没有看懂,可能是作者的笔误。想要提醒一句:出现这样的失误,会影响到自己的分数。 作者对生活观察的很细致,感受力很强,应该也很爱阅读。这些在文章中都有所体现。 需要提高对文章写作的结构的重视。

庞鸿
评分
84
作为一篇“说说”,我想作者应该是没打算过要考虑结构的问题了。以作品的标准来看,显然诸多方面仍是不完美的,但传递的情绪是有效的。当完美的世界褪下外壳,小小少年拥有了烦恼。作品描绘了一种现代人共通的心像:周遭的一切在身边快速流转,化为浮光掠影,唯有我们自己独自一人或茫然或忧愁地静止于其中。

朱婧
评分
86
被称为平乐镇的郫县的世景,几乎是所有的衰败的县城乡镇的缩影;而“我”的哀乐,“我”的命运,即使与他人相似的部分,对于“我”也如此具体。个体具体的经验和心境,若想作以文学的方式呈现,需要经过对人生自然的重新整理,文法逻辑也需要在具体的实践中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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