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去谁留

jianshu2003 发表于 2022-06-09 09:00:11   阅读次数： 9349

骰子一掷

永远

然而却投入

永恒的处境

——斯特芳·马拉美《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

 

 

虽然它只占据一个墙角，这些天以来它却像一座巨大的山，要占有整个屋子似的充斥我们彼此之间的空气，监视我们的对话。他对我的分析持轻蔑态度：“是你要拔高冰箱的重要性，我本就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他不明白，极力贬损一件物品的重要性恰恰是出于对这样事物的重视。毕竟我们的后备资金充裕，留余的空间充足，他本没有必要极力反对购买一台高档的双开门冰箱的意见。

 

我要求选择双开门高档冰箱的理由很简单，其一是为了与其它家具相衬，既然其它设施已经走了高端路线，冰箱的档次就不该落后一截。其二是对未来生活的预备，大体积冰箱的肚量能更轻松地包容我们不得以制造出来的烦琐事物。当我们为诸如龙头漏水牛肉发臭这样的小事争执不休时，它的宽宏气度或能为我们所借鉴。最后是为了摆脱我个人的童年阴影——我不想再为害怕鸡蛋从蛋架上逃逸而小心翼翼地开合一扇单薄的冰箱门。显然，稳定结实的冰箱门更能给人安全感，质量低劣的冰箱会给人带来一种仿佛能听见内部制冷的寒风呼啸的错觉。

 

作为我观点的反对者，他，当然不会承认我的三点理由简明扼要，而是认为我废话连篇。而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理由简单明了：“我们都没有亲自使用过大冰箱，你不知道真实情况会是怎样的。”

 

我们结婚不久，但对他，马萨瑞，我很清楚他的性格。如若要说服一个人同意他的观点，他未必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是不择手段地为了说服而说服。就像这一次，我知道他不是真正地质疑大冰箱的实用性，而是打心底里认为其“实用”也是无用的。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好处，压根不想对过往作出改变。但他给出的理由却是现实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充分的。这是唯一能使我动摇的理由，它使我质疑自己是否有点过于理想主义了。一台大冰箱的浪漫美梦能否照进现实只能以现实去验证，但除非冰箱的质量实在太差劲，一般家庭是不会随意更换这类大型家电的。当梦成为现实后，你不得不接受它的种种瑕疵。对于冰箱，我们是第一次做决定，也几乎是我们最后一次做决定。为了已经安排妥帖的一切——电视、洗衣机、书柜、沙发、茶几等等，为了它们的和谐秩序不被打破，浪漫要被制冷，美梦行进也要谨慎。

 

计划购买冰箱的时节正是冬天，我和马萨瑞暂居在朋友家里寄人篱下。讨论购置冰箱事宜的具体时间被安排在相对温暖的午后，马萨瑞披着一条毯子缩紧在朋友家的竹编椅上。我看见他的指腹有久握热水杯烫出的红印，而他手中所握的杯子上也印出了一圈质感粘腻的红色指纹。我先于他意识到从他鼻子里流出来的不是鼻涕而是血，经过我的提醒，他抬手抹了一把鼻下湿润处正式确认后，才匆匆忙忙地扬起脖子面朝天花板。我看见他翻出眼白，眼神无力而放松般地对向上空，好像他早就想这么做，想看看半空中飘荡着的冰箱的幻影。

 

我帮他把餐巾纸塞进鼻孔，他还是一直盯着天花板，不肯把眼神放落。“你本来没必要抬着头，马萨瑞，血会流进气管的”，我对他说。他只是重复着：“我怕血会流下来流进嘴，根本没办法说话。就这样，就这样，我可以畅通无阻地把话说出来。”他就这样继续和我讨论——一台怎样的冰箱？我们各执己见，先是列举了几个出名的家电品牌——西门子？听起来像西门庆；美的？那不是空调吗？我说马萨瑞你不能这样，你只知道说话表达却不知道直面现状，为什么你不肯把头低下来？但马萨瑞还是维持着鼻孔对我的姿势，不过眼珠往下眼皮一侧靠近了点，目光像穿过大地一样穿过他自己的脸庞。马萨瑞的眼睫在他的颧骨后面闪动，像是山丘背后的一把荒草在风中摇曳。我意识到对在这样一片荒原上生长的眼睛不可能不向往浪漫与自由，而他的追求限于这样的荒芜。在他的大地尽头是我，我忽然有避开他的目光的冲动。他或许暂时还没有因争执而厌恶我，但肯定已经对冰箱的事产生了厌烦情绪。或许他也做过冰箱的幻梦，但那不会是一台双开门的，而极可能是我厌恶的那种类型。他不想让双开门冰箱占据他的空间，他排斥功能齐全，排斥实用，排斥家具整体的和谐统一。他想在空中捕捉那台属于他个人的冰箱的幻影，而在他的眼神飘忽向天空的时候，他的眼神又因另一台沉重的冰箱迫降。马萨瑞吸了吸鼻子说：“冰箱，就是买台冰箱而已，能冰啤酒就够了。”

 

我能够理解马萨瑞，却不会因此迁就他。我们必须对未来做更长远的考虑，要落实到每个细节。而且这份考虑不能经过太长时间，行事果断是必要素质之一。就购置冰箱一事来说，由于我们暂居在朋友家里，快些做好新居准备的需要是迫切的。我们已经多次讨论无果，时间却不会等待我们。所有人都为此焦躁，除了马萨瑞。那还是在冬天，亏马萨瑞想得到喝啤酒。当我提醒马萨瑞主人或许已经对我们的存在不耐烦了，他仍然不紧不慢地啜着啤酒，并把啤酒瓶盖上的二维码展示给我看：“你知道吗？头等奖是台冰箱。”我向他翻白眼：“你已经做好中奖的准备了？”马萨瑞眯起双眼，显出一副醉意朦胧的神情，半是假醉，半是真醉，他说：“有很多事情不可预料。”我以为这是句废话，正因为很多事情不可预料，我们连买台冰箱都犹犹豫豫。我们对未来没有十足的信心，安置新房的战线已经拉得太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两名士兵已经筋疲力尽，士气低落，起了内讧。

 

我怀疑从来没有人在这种问题上打过胜仗，呼，更可能接受敌方的劝降吧，它给出的条件是如此诱人，叫我们怎么忍得住不妥协、不屈服？我说：“马萨瑞，你别装模作样，认真地说，你难道真要放台小冰箱在厨房？以后住进去了会产生很多问题，你没有看到人家年货一批批没处放的？”“我都已经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后还是要看你做什么决定，对吧？你对未来有准确的预测，是非凡的，超于常人的。”

 

马萨瑞喝醉了，他没有提前告诉我他将去加班。在工作前喝酒当然是不理智的，如果我早知道，一定会阻止他摄入酒精。这种不理智延续到了酒后，使得他说出那样戾气满满的话。我也感到恼怒，我注视着他，直到他身体不稳地半蹲着给两只没穿袜子的脚套好皮鞋，他的眼神轻轻地，仿佛心虚地扫过我。于是我抓住这个时机向他放狠话：“我一直是做最后决定，因为你太无能。要是你只想着喝冰啤，那么这次也还会是我决定，我可以保证任何一台冰箱都能满足你的需要。马萨瑞，我劝你别走进公司的大门，否则明天你就上不了班了！”

 

马萨瑞说跟我争吵的感觉很怪异，因为我总是把话说得圆润规整，就像老师教训孩子。“即使你的话里有千百个漏洞，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逐个反驳。”他补充说明。他这么说不是褒奖我说话逻辑清晰，而是批判我极力表现逻辑清晰的毛病，但那不是由于他太过软弱吗？马萨瑞，他还真是那种酒后吐真言的典型。我本想竭尽胸腹中恶毒的话语反击回去，可“砰”的一声，他的两只脚腾空而起，彻底飞走不见了。我还能做什么，满心怒气不得发泄，我便在实际行动上加以报复。

 

严格说来，这不能算先斩后奏。我抢占先机做出决定，完全是马萨瑞自找的结果。也不必在网上找店家订购了，本市最大的家电商场就在出小区拐弯后的街角。导购小姐朝我投来诧异的眼神，我发现自己上衣的纽扣被包在里面。这家伙还真眼尖，待会儿不能着了她的套，毕竟眼尖的人往往心也细得不得了。我问她品质上乘的双开门冰箱在哪里，她的高跟鞋踏踏跳跃到过道的最末。几台冰箱搁在阴暗角落里，果然实体店的生意还是因为网购的出现衰败了。但我别无选择，为了让马萨瑞别无选择。

“多久可以送到？”

“随你喜欢，今天也可以。”

“今天傍晚送过去吧，我家在四楼，有人负责搬运吗？”

“三楼以上加搬运费。”

我努力模仿着她冷漠的神情，说：“可以。”

 

我不该为自己做了这件事而心虚的，但我的后背冷汗涔涔。在争取做决断的机会的同时，我也承担了巨大的风险。我意识到冰箱不是温情的，终日受家电簇拥而变得冷漠的导购小姐就是最好的例证。冰箱不会在未来的生活里给予我一丝一毫的保护，但我仍要坚持获得它，就像是争取一枚虽然无用但意义重大的勋章用以鼓舞士气。

 

我坐在运送冰箱的卡车上，升起了半截的方窗把冬风切开给我。我感到迷茫无措，难道冰箱不与冬天矛盾，马萨瑞的啤酒不与寒冷相对？我想不到缘由，转而用眼睛与感受窗外的世界。夕阳的余晖就和昔日一样艳丽平常。还没结婚的时候，我常在脖子上挂一只相机，功能不算完善，但我自以为可以拍出好照片。现在，我已经疲于拿出相机了，这样的景象就如苹果，无论价格相差多少，味道总是没多大变化，不多久便使人腻烦，成为可有可无的角色。我给马萨瑞打了电话，说我要去新房看看，会迟点回去。他说自己还在加班，并体贴地补充了一句：“一切都好，没有被辞退的风险。”看起来我们似乎休停了内战，迟来的羞愧感涌上我的心头，我别无选择——这下大概只是让自己别无选择。钥匙插进锁孔略微转动，搬运冰箱的工人在我身后哧哧喘气，目光聚焦在我的手上。我突然很紧张，紧张得汗毛直立，好像开门后会遇见什么我未预料到的恐怖的事。

 

我没有撞见别的，只是撞见马萨瑞那对黑暗中发亮的眼睛。马萨瑞的眼睛，内容充实，白色，浅棕色，深咖色，环环相扣。我看得很清楚，其中有错愕有惊恐，还有一点此前备好的紧张反倒忽地消散。我明白他的感受，因为此刻我们的感受是同步的。我们注视着彼此，或者说，将彼此视作透明而看见两台隐匿在背后的冰箱。不论哪台大哪台小，总归高出人身许多，我们很难替赤裸的它们遮羞，而它们反过来使我们羞愧。那股纯净新鲜的味道将我们包围，我们正在面对“不可预料”。

 

“我说过……瓶盖的事。”马萨瑞支吾道，被我打断：“你当时可没说自己中了奖。”“你也没有告诉我你正打算去买一台。”

 

更可笑的是，马萨瑞买了三瓶啤酒以庆祝免费冰箱的到来。他正打算给冰箱插上电，再把那三瓶啤酒放进这个矮小而弱不禁风的物体。他最终还是给他的冰箱先插上电了，因为要让我身后这台庞然大物挤进厨房得花不少力气，况且它的操作也更复杂。

 

马萨瑞蹲在他的冰箱前，我蹲在我的冰箱前。我在摆弄冰箱说明书的中途转头望去，他恰好扬起下巴，我看见绿色的酒瓶和马萨瑞的侧脸连成一体，它把马萨瑞同化为冒泡的、冰凉的、使人犯困的啤酒瓶。今天我花费了太多精力，我是如此困倦。我迷迷蒙蒙仿佛不受大脑控制地掏出一枚硬币抛给马萨瑞，我看见硬币像一枚轻盈的羽毛一样向马萨瑞的手掌飞去。

 

现在，让我的硬币和他的手来决定谁去谁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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