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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灾

Rye 发表于 2022-08-31 14:13:15   阅读次数: 254873

1.

第一次看到那种虫,是在我返乡的傍晚。那时我刚刚经历了汽车火车公交长途的来回颠倒,最后托一个邻居将我顺路捎回,吃过晚饭后冲澡洗去一身疲惫。长发清洗起来总是很麻烦,于是我一边用毛巾揉搓着头发,一边和母亲开玩笑,我说,什么时候我忍受不了了,就去剪掉,剪成短发,干净利落。母亲只是笑笑,她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丧失了视频电话中喋喋不休的模样。家乡的天总是比南方暗得要早,夕阳斜斜照在她的脸上,然后在地面形成一个阴影。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只虫子,亮丽的背甲一闪而过。我叫了一声:“妈!”母亲回过神来,待她转头,那虫子已从夕阳的光里爬进了她的影子。我们起身挪开椅子,看到事件的始作俑者挥舞着触须——一只很漂亮的甲虫,背上泛着橙色的光。遮避物消失后它瞬间无处躲藏,像犯错者,像盗贼,正欲转身逃走就被母亲用扫帚扫起,“这什么虫子以前怎么没见过。”被扔到空中时我还看到它在挣扎,六条腿寂寞地抓着,下一秒就落在田野里不见了。

“萧萧!”

这样的插曲很快在佳佳的声音里被遗忘,我快要认不出她了。

一年之前我离开的时候她与我拥抱,记忆中我们只是刚好平齐,可现在她却要比我高出一个头。原本松散的头发扎成一个高马尾,显得人更加干净了。

可她还是她,还是那个我无话不谈的佳佳。她问我南方的饭菜怎么样,南方也这般炎热吗,那边的xx景点有去过吗,看得见海吗?接着又抱怨起她的学校她的补课,村子前一段时间修路吵死啦……我不时回应着她然后我们一起傻笑,好像又回到小时候那些看星星的夜晚,仅仅一些简单的话语就能开心好久好久,最后在蛐蛐的歌声中入眠。

 

2.

佳佳走后的夜里我一直没有睡好,梦境里反复出现一个男孩的身影,我们一起在田野里奔跑,用捞鱼的网抓蝴蝶,在无际的油菜花田捉蜜蜂,巨大的真实感让我沉醉,然而我想不起他是谁,美好总是在我想要辨认出他的五官时被打碎,然后梦醒,漆黑的夜里只剩虫子的低吟。

直到下半夜我才模糊地睡去,早晨起来已将近10点,母亲没有叫我。推开大门除了刚扫完地的母亲还蹲着一个人。

“醒来啦,快吃饭吧。”

“就来了!”我习惯性地回应着母亲的笑脸,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那个男孩,从背影来看与我年纪相仿,却一直蹲在地上用手拨弄着什么。走近之后才看到地上趴着的虫子,除了背甲变成绿色之外和母亲扫掉的甲虫一模一样。他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用欣喜的目光看着我。

恍惚之中的既视感让地面变得虚幻起来,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夏天,还没有那么热的夏天,那时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他也是蹲在我家门口,蹲在那棵槐树底下给我看一只刚会飞的小麻雀。

“它好像受伤了。”

他一边说一边欣喜地看着我,见我不敢用手接他迅速找来一根绳绑在小麻雀的腿上,然后将绳子的另一端递给我。

“这样就好啦!”

我满心欢喜却又和小麻雀一样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紧紧地拽着绳子。在那些晴朗却又干燥的日子里任何飞鸟或者游鱼都会成为稀世珍宝。

可是无论我们喂它什么虫子它都坚决不吃,他从家里偷来的麦粒也被风吹散在地上,它只是一个劲地想要飞,飞到蓝天里去,却又迫于受伤的翅膀从半空中落下来。后来我们索性将它系在树旁的晾衣绳上,如果饿的话它会自己飞到树上去找虫吃吧。

就这样过了两天,到第三天我去看它时,刚推开门,它毫无征兆地突然飞起。我看着细绳一点一点随它飞到空中。

绳结打开了。

待我跑过去绳子已经越过树顶飞到半空中,我想要叫喊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小声叫了一声“书宁”。它就这样带着脚上的绳子飞到晴空里去了。

我也想起来了,梦境里的男孩,他叫唐书宁。

“它们很漂亮不是吗?”他一边语速飞快地说着,一边用手捏住甲虫的侧身,然后拿起,凑到眼睛跟前去看,六只足险些就打到他的距离。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人是这样的陌生,他奇怪的声音和毫不停顿的语速让人根本听不清那些话语。

“你说什么?”

“这可是拉步甲啊。”他根本没有理我,自顾自地说道,那欣喜的目光根本和我无关,只是因为这只甲虫。我勉强听清楚了,这是“拉步甲”。

记忆中除了眼神和声音,当然还有语速,除了这些之外他和唐书宁是那么相像,一样的板寸,都穿凉鞋,唐书宁也喜欢昆虫,曾经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这里的三种蚂蚁有何不同,萤火虫喜欢吃蜗牛,虽然这里全是蜗牛但萤火虫只在水塘边有。他说他长大想做个昆虫学家,像达尔文一样,然后又问我长大想做什么。

我看到他把拉步甲放在手上把玩,

“跑这么远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呢?”

不一会步甲喷出黄色的液体,伴随着一阵臭味。他用凉鞋掀起尘土将其掩盖,仍然乐此不疲,进行着自己的游戏。

我记得我说,我不想长大。

 

3.

母亲催我吃饭,饭要凉了。吃完后不久佳佳又来了,一进门就抱怨我睡得和猪一样,现在才起来。我们都笑了。

我问佳佳:“门口的是谁啊?”

“哦,”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说,“他呀,就是你们斜对门的,叫陈年。不过听说一生下来脑子就有问题,傻傻的!”

唐书宁住在我们对门,而且名字也不是他,这种种证据都排除了那个可能。我有些遗憾那不是他,却又庆幸那不是他。

“那以前怎么没见过他,那家里不是只有两个老人吗?”

“你肯定没见过,你都多久没回来了啊,他小时候好像长年跟着父母在外地打工吧,后来又送回来了。回来后就整天在村里转悠,遇见谁就和谁说些傻话,你可要离远点。”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嗯”一声。

“话说,你回来后见没见过唐书宁啊?”佳佳话题一转,奸笑着看着我。

我被问个措不及防,没好气地说道:“啊?没有啊。我这不刚回来,一大早你就来了,还明知故问。”

“嘻嘻,他放暑假后也回来了哦,就住在家里。”佳佳故意顿了一顿,然后接着说,“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唐书宁不是他妈亲生的。不知道吧。”

我愣了一下,唐书宁,全村人口里的好孩子,乖孩子,父亲外出打工,一直跟母亲生活,从小帮她干家务,冬天清扫门前的雪;学习上也令人羡慕,奖状贴满一整面墙,成为传说中“别人家孩子”的唐书宁,竟然真的只是别人家的孩子。

“听说是三百块钱从南边的一个村子里买回来的,也难怪我们村大部分人姓陈,就他一个姓唐的。”

“对了对了,还有村西头的张星然,她也不是亲生的,好像是他妈妈的姐姐的孩子……”

“张星然么,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我努力回想着。

“张星然啊,就是后来和你玩不好闹掰了,不过听说高中没考上去了技校……”

我和佳佳关系一直很好,还有就是唐书宁,或许因为住得也近,小时候我们每天结伴上下学,玩各种游戏。小升初的时候我跟随父母去遥远的南方念初中,他们也都考进县里的初中,只是渐渐有些疏远。高中我每年只有暑假可以回来,上一次匆匆一聚又各奔东西。遥远的北国的消息只有偶尔和佳佳在QQ上聊天时得以传递,这一切对我来说变化地太快,太多了,所有的场景、事物和人都陌生起来。

 

4.

夜里佳佳没有再来,我也早就丧失了在晚自修的时间段出门散步或者看星星的兴致,坐在桌子边对着密密麻麻的纸张发呆,佳佳将他们同时提及只是偶然吧,毕竟她根本没有将他们的异同作比。

余光突然瞥到闪亮的背甲,一只紫色的拉步甲在地上爬行,我顿时想到陈年玩弄它的样子,然后飞快地用扫帚扫出门外。

对面的灯还亮着,白光从防盗窗里出逃到窗外。他是不是也伏在桌上奋笔呢。

 

5.

可这些甲虫好像成了灾,接二连三地从不同的地方爬出来,即使往各个角落喷了杀虫剂也无济于事。母亲每天用扫帚清扫的时候总无奈地说道:“这虫子以前没见过怎么现在这么多。”

直到某天早晨佳佳来找我的时候问我:“你们家有没有看到过一种甲虫啊,就是壳是绿色的……”

“拉步甲?”我说着从手机上翻出照片。

“对,就是这个,你们家也有吗?我家里已经发现十几只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爬出来的。”

我不由产生一种巨大的恐慌,这种恐慌迫使我想见一见唐书宁。于是中午佳佳走后我开始想,试图寻找一个恰当而又委婉的措辞,以便在他询问时可以从容应对。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走到他家门口,下定决心之后就拨开门帘“咚咚”敲门。计划中这时他应该转过头来看到了我,接下来我打招呼然后解释一番。可是没有,桌子上面几张书页在风中翻动,椅子空荡无人,然后一旁的厨房里走出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那是唐书宁的母亲,更确切地说是抚育者。

我想特别强调这个“唐”字,像是某种宣告。可开口的一瞬间我后悔了,他早就认定这件事,并且为之快乐而努力地生活,我又为什么,又凭什么要来干涉呢?

而且,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全名,叫他“唐书宁”?是见到陈年吗?还是我们上次分别?或者更早?原来我早已将他与我隔开,将我排斥在规则之外。

我立刻改口:“阿姨,书宁在吗?”

“哦,是萧萧啊!你放假回来了?找书宁?他正午睡呢,我给你喊吧——”

我连忙制止她说:“没事阿姨,我就是来借本书,有的地方没学好想再看看。不用打扰他。”

慌乱之中我编造了蹩脚的借口,所幸没有被识破。

“那你自己找吧,就在那边。他醒了我给他说一声。”

我走近那堆和我一样高的书,书旁有一本昆虫学的笔记,最新的一篇是关于拉步甲的,拉步甲的体态在彩铅的描绘下栩栩如生。认定它之后我和阿姨说了再见。

说得那样大声,他都没有起来。

 

6.

晚上突然下起了雨,我坐在窗边感受这久违的清凉,一边翻看着书宁的笔记。他从16号,也就是我回来的那天晚上开始发现这种步甲,对体长、体宽、前胸背板颜色、鞘翅颜色都有详细记录……我抬头,看到窗外闪过一张面庞,五官在灯光下清晰可辫——书宁。我激动地合上笔记起身去开门,手却在门锁上静止。

“你可要离远点。”

我想起佳佳的忠告。

我感到巨大的惶恐,好像拉步甲顺着脚踝往上爬。

没有人敲门,只是淅沥杂乱的雨声。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佳佳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十分钟之前。

我将窗关好,反复确认门上锁了之后才回到房间里。

他到底是谁?

 

7.

无边的拉步甲,它们如潮水般涌来,啃啮着原本坚不可摧的摩天大厦。我站在大厦顶部,感到剧烈的摇晃,大厦在倾倒……

醒来,看到轻轻摇晃着我的佳佳。

“你没事吧?昨天晚上怎么了?”

我用双手支撑起身体,却还是感觉不住地摇晃。

“大厦在倾倒……”我说。

“谁?谁在青岛?”

“哦,没事,没什么。”

“真的吗?那就好。还有一件事,比较吓人,要不要听?”

我怔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陈年死了。”

 

8.

我感到不安,关于步甲,关于陈年,关于昨天。

佳佳说陈年被发现的时候躺在田里,身边爬满了那种甲虫。村里人很害怕,报了警,正等警察来处理呢。

我不顾她的阻拦向那里走去,一路上人越来越多,风吹过来都是那些字眼。远远就看到那里停着一辆警车,人们围作一圈却不敢靠近。我拨开警戒线,警察刚到不久,还在取证和清理,那些无尽的拉步甲。

“大厦在倾倒……”

我看到了,步甲的源头,是一个躺着的人的胸口,像黑洞,它们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涌出,向四周爬行,彩色的鞘翅闪着光。它们爬过身体爬过面庞,挥舞着的触须指引它们,然后爬向大地的每一个方向。

人群将我拉回。

我抖落鞋上的几只步甲,听他们叽叽喳喳,像门口树上的麻雀一样吵闹。

他们说这是命。

我想起了,他们所谈论的死亡,譬如喝百草枯的人,不慎落井的人,一头撞到石阶上撞掉左眼的人,还有他。

我祈求那不是他,就像此前种种都不是他。那也许是某个奇怪的人的恶作剧,耀眼的阳光里玩弄着他的把戏,令人作呕,令我害怕。

我很快逃走了。

 

9.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又梦到了他,却仍然看不清他的脸。不过这次不同的是,除了书宁之外还有第三个人——佳佳。是的,我总是有意无意忘记她的存在,希望将那些美好的全部留在梦里,其实他们谁也没有错,只是我太刻意太强求,太虚伪地骗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掩盖所有的遗憾和歉意。我将世界打碎又重构,看他们秩序井然的模样在时间里流淌。

还有那些蝴蝶,那些我们三个一起捕到的蝴蝶,它们无一例外翅膀全部沾满了空饮料瓶里酸涩又沉重的液体,最终在太阳底下死去。


评论(0)

庞鸿
评分
88
陌生的家乡与种种怪谲的现象,回忆与现实对抗而又绞结,作者借助昆虫这一无声、繁密的意象,成功营造出一种虚实相兼的氛围,邀请读者悬浮于其中。可惜的是在行文过程中,作品逐渐呈现断片化,更多地为情绪性的表达所左右,忽视了故事的铺陈与叙述。

张牧笛
评分
90
作者擅长造境,通过甲虫的意象、幻梦般的记忆以及对语言的娴熟运用,营造出一种诡谲的、虚实难辨的孤独感,陌生感和惊愕感。

何天平
评分
89
梦境一般的书写,并且能令其落地、有画面感和流动感,这个不容易。

刘杨
评分
86
作者在奇诡的氛围里寄予了生命的主体情思,叙事比较流畅自然,但人物塑造还不够丰满。

顾奕俊
评分
88
首先,要称赞作者具有突出的写作禀赋。一招一式,有模有样。但这篇小说最终被一类微妙的情绪所牵引,最终似乎滑向了某种故弄玄虚的界域。

于文
评分
86
风格独特,故事的节奏可以再紧凑些,前后要有整体的呼应

张引墨
评分
88
另一个人和动物(虫子)的故事,描绘了一个奇特的人和虫子的关系的图景。这其中也包括人和人的关系,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人本身生命中的重要命题。

朱婧
评分
90
像是开篇故事未能收拢未能完全,在一些地方留下漏洞,不足以逻辑和想象补充。但是故事的起点,表达的方式,都可以见一种能力和魄力,作者还有可以完善文本的空间。

吟光
评分
88
内容丰富但逻辑严密,虫子的线索贯穿全文,言辞老道。
总分7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