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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屋

陶然 发表于 2022-06-02 13:33:20   阅读次数: 4575

     夜里的时候陈灯醒过一次,微微睁开眼,窗帘从浓稠的夜里勉强筛出一点亮光来,微弱得尚不足以看清五指。于是他干脆在床上摊开四肢,在黑暗中盯着钟表的方向。

     陈灯躺在床上静听着,喀哒喀哒,在他熟悉的秒针爬动中,混入了另一种沉重却略显灼急的哒哒声,陈灯在这半梦半醒中,认为这是一阵脚步声,且朝他而来。夜为他推开一扇小窗子,允许他窥探甚至短暂进入一个与他息息相关的秘密之事的内核。陈灯在好奇与一阵莫名的心悸之中进入了那个核心,并且敏感地认出了那阵持续不断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必定来自一个久别之人。他放松身体,使全部的感官精力都集中在两只耳朵上,以确保自己专注地倾听,并在必要时也能发声。他感到胃部轻微抽动了几下,这是他的身体在面对某种即将要实现的预感时才有的反应,仿佛是灵魂短暂地漂浮在半空中,而躯体在神秘步伐的召唤中兀自颤动着回应。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浮出了各种家具的轮廓,带着湿漉漉的潮气,仿佛刚被天使细心地清洗过,正安静地蒸去水珠,形成一片迷蒙的雾气。陈灯在这一片似有似无的大雾之中伸手向床头柜够一杯水,手挥出时听到清脆的一声响,玻璃杯破碎的尖锐之声和冷水溅在皮肤上的冰凉触感使他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在此之前梦境和现实像两块紧挨在一起的枫糖一般,处于半融的互通状态,而他正躺在这暧昧的交界处,但就在刚才,他掉回了完好的现实之中,整个过程如此迅速,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否进入过那种微妙之境。

     现在陈灯睡意全无了,于是摸索着套上T恤和短裤。他在床上坐了片刻,分辨出那种哒哒声并非是脚步声,而是暴雨,在屋外激荡不止,大有一种要下进屋中甚至下到他体内以浇透他那颗心的坚决。他想起昨天天气预报说,近日有强劲台风要登陆他所在的城市。陈灯穿上拖鞋下床,看到地上的碎玻璃碴反着零星的微光。他不想立刻打开灯收拾,(因为开灯会立即毁了这个夜),就轻巧地避开这块儿地方,向卧室外的店铺走去。

       陈灯所住的这间小平房算是商住两用了。几个月前父亲因病去世,仓促的葬礼过后,他马上就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出来租了这处面向大街的门脸儿,用来做小卖部,店面之后有一间小隔间,原本是一间大储物室的,但现在他把大部分东西都腾了出来,摆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只床头柜,就当作他的卧室了。母亲每天精神涣散以泪洗面,但为了减轻思念之苦和补贴家用,硬撑着去做一天四份的钟点工。陈灯家为父亲的病花去了大部分钱,他不忍心让母亲太辛苦,便提出用自己几年来攒的钱开一个小店,他也同时住进店里去,好照顾生意,为家里分担一些。

       但事实是,陈灯心里清楚自己更多的是在逃避,他受不了家里的压抑,父亲的死像闷棍一下子砸懵了他,他觉得心脏是木的,在葬礼上时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般无声地流泪,躲在寥寥几位的亲戚身后,看着母亲死死搂住父亲的骨灰盒哭得肝肠寸断,任大家劝了好几次,坚决不肯把骨灰盒放进灵堂内。

       陈灯觉得自从葬礼过后,雨就连绵不绝,似乎连屋内都淅淅沥沥的,而他也越来越像是一段日渐受潮的木头,冷、沉默、无动于衷。从前他一直坚信自己是一块好木料,总会等来被神雕刻的那一天,但现在他对一切都怀疑起来,似乎也渐渐认定了自己的命运就是等在一间漏雨的屋子里,任由水汽一点点洇湿自己,最终无处可用。他把这个想法说给爸爸生前最好的朋友李叔。李叔听完后安慰他道,年轻人不要灰心啊,在这种受潮的无奈中必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未知正在生长。

       无论怎么样,陈灯目前对种种未知都不抱希望。他只知道抓紧已经抓在手里的东西,比如说现在,快要6点了,他该开店门赚钱了。陈灯刚刚把卷帘门拉开,就听到手机铃急促地响起来。他按下接听,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喂,陈灯?你在店里吧?你李叔刚给我来电话,说今天要来看你。我告诉他你在店里走不开,他说他去你那里。我就把你的地址和电话都给他了。”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里会失真,带着风摩挲草叶的细小的沙沙声, 陈灯最近听母亲讲电话时总觉得电话那头是一片原野,而母亲孤独地站在那里,在风中沙沙地回应他的话。

       陈灯对母亲说他知道了,然后就挂掉了电话,坐在柜台后面望着门外的大雨出神。他刚看了天气预报,说台风今天就会登陆,请大家尽量不要外出。窗外的狂风发出咻咻的呼啸声,用力地把雨滴甩在门窗的玻璃上,留下了大片模糊的水痕,陈灯觉得自己的商店像是一个小陀螺,在神鞭的抽击之下极速地旋转着,让坐在里面的他也有了眩晕感。他晃了晃头,摊开账本试图核一下本周的账目,但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注意力,脑子里想的全是父亲和李叔。

        他觉得自己从不了解父亲的内心生活。对陈灯来说,父亲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他工作之余经常是伏在写字台上写东西,这占去了他绝大部分的业余时间。可陈灯觉得父亲算不上是“作家”,顶多是个写作者,除了在父亲自己注册的公众号上,陈灯很少看到父亲的作品出现在其他地方。陈灯从一开始就关注了父亲的公众号,看他在上面发表自己的诗歌,小说或随笔,他觉得父亲写得很好,却常没有耐心读完,草草浏览一下,然后习惯性地刷到文末点一个赞。

       而李叔是父亲通过写作认识的朋友。据李叔说,某天他在一个作者群里看到了陈灯父亲的公众号链接,是一篇小说,讲一个中年人雨夜独坐,回忆自己年轻时在家乡的种种经历。小说由大量幻象和内心独白构成的,沉浸于私人空间中,自成一个小世界,但同时也与外在的大环境有千丝万缕的微妙联系。他是怀着轻轻的颤栗读完这篇小说的。李叔曾经对陈灯说:“每个写作者都有一个透明的封闭玻璃房,区别是,有的人终日望着窗外,写玻璃房外的世界;有的人把玻璃房内部糊上彩纸去构建自己的世界。而你父亲是摸索遍了整个房间后试图打破它的人,他只写那些玻璃碎裂的时刻。”

       陈灯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消磨了整个上午。期间只有三个顾客来买东西,因为台风和暴雨的缘故,客人比平时少了很多。中午的时候还是阴沉的瓢泼大雨,一点也不见放晴,陈灯准备泡一碗方便面吃,正在烧开水的时候就听店门“吱”地开了,紧接着传来抖雨伞和跺脚的声音。陈灯抬头一看:“李叔!您来啦。”

       李叔嘿嘿地笑。问候一番后,陈灯请他一起坐到柜台后面,这里还比较宽敞,足够两个人舒舒服服坐在里面聊天。陈灯又问李叔吃饭没有,他这里只有方便面,如果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口味随便挑,香肠随便加。李叔又是嘿嘿笑,道过谢后挑了一包面和两根王中王递给陈灯,脱掉包和大衣坐在他身边。

       陈灯一边向面桶里挤调料,一边看着李叔。上次见他还是一年前,那时候的李叔看上去年轻多了,现在他的两鬓快全白了,被雨水洇湿,看上去好像草草贴在鬓角的褶皱纸片,他额上的深纹也像是暴晒许久后开裂的旧木板一样,粗糙得无可挽回。李叔的鼻头上细小的血丝叶脉一样攀附着,他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一球鼻子就红彤彤地烧了个彻底,像只红蜡烛。陈灯倒完开水后把面放到李叔面前,想了想,又去搬了一小箱啤酒来,放在两人腿中间。

      “哎呀,你太周到了。”李叔看到啤酒后高兴得一拍手,大手掌在上衣上抹了抹,取出两罐啤酒来打开,一罐塞进陈灯手里,与他碰杯。李叔分别把两根王中王剥进自己和陈灯的面桶里,用叉子搅了搅面。二人一边拉家常,一边吃面喝酒。

       陈灯喝了一罐之后就觉得脸上烫了起来,周身似乎被众多不可见的小火苗灼着,暖得过分。他擦擦额上的汗珠,有些分不清置身于梦境还是现实。外面的雨丝毫不见小下来,陈灯觉得雨声中夹杂着絮语,他想起来小时候父亲躺在他身边,背诗给他听,而陈灯常常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陈灯恍惚间觉得一切梦境的碎片都朝自己涌来,混入暴雨中,在他身上和地上砸出朵朵雨花。陈灯想,或许人生也不过是梦的总和。

       两人喝过几罐后,李叔的眼皮和脸颊上也都飞上了红晕,看上去竟像是初次偷试胭脂的小女孩一样,满足中带着一点羞涩。李叔抹了抹嘴说:“别嫌我喝得没出息啊,平时家里老伴管着,喝得都不畅快,今天可算能过瘾了!陈灯,其实我今天来,除了看看你,还想给你一些东西。”说罢探身把包拿到身边,包已经被雨淋湿了一半,李叔抖了抖它,从中取出一摞用牛皮纸包得四四方方的东西递给陈灯。

     “是你爸爸的手稿。”陈灯小心地拆开包裹,李叔把温暖的手掌放在他的肩头,大拇指轻轻磨蹭着,“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你爸在最后一次住院之前把它交给我,让我先帮他看看,替他保存,等出了院再向我要。”李叔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把手从陈灯肩上收回,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好像要把尚未涌出的眼泪和回忆一起按回去。

       陈灯垂下眼帘,翻动着父亲的手稿。手稿工工整整,陈灯看到父亲的小习惯,比如第一遍书写时用黑笔,添加时用蓝笔,删减时用红笔。陈灯从头阅读着。其实父亲的作品一直在吸引他,可他总是选择逃避。他觉得自己的心和父亲的心有层几乎不可辨、但又真实存在的薄膜,而父亲的作品无疑是能抵达父亲的心的最直接方式,陈灯渴望触及它,却又不敢伸出手。一直以来他对在文字中与父亲相见这件事既期待又恐惧,期待是因为他是如此爱着依恋着父亲;恐惧是因为他怕见到父亲脆弱易碎的部分,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表达出他的爱和理解,他也更怕自己会冷漠和不理解。

       在酒精的作用下,三种颜色的字融在了一起,在陈灯的视线里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觉得自己远远看到了父亲的玻璃房,他在不知疲倦地写,暴雨也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玻璃。父亲在屋中,像个剪影,偶尔抬起头看雨。父亲猛然跳起来砸向玻璃,直到玻璃上被拓出一个窟窿,小小的,但总归是朝向着广阔宇宙。陈灯一度好奇父亲会不会彻底打碎这间玻璃房,现在他找到了答案,父亲爱这里,他不愿离开,哪怕这间玻璃房不会为他带来任何东西,甚至大胆地向父亲索要他全部的心,但父亲仍然爱它。碎玻璃碴在父亲脚边闪着微光,陈灯知道有新的完满正在这破损之物中孕育着。

       这时陈灯的母亲打来了电话,陈灯接起来,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里还是那样遥远朦胧,带着沙沙的荒原风声。母亲说:“你俩聊完了就把李叔送到咱家来一起吃晚饭吧。”陈灯应了,挂掉电话后,耳边的风声仿佛没有断,一直吹刮过他的过去和未来。陈灯朦胧意识到那个独立旷野的人不是母亲,而是自己,多年以来执拗地站在那个空茫之处,只是怀着爱意瞭望,而并未走上前去。现在他看到了父亲在旷野上的玻璃房,原来在爱中感到孤独和不知所措的从来就不是他一个人。陈灯怀着巨大的颤栗向父亲的方向迈出一步,像刚会走路的孩子那样,对发生的一切充满欣喜和恐惧。他渐渐明白生活的奥义,不是忘我的远观,而是在艰难的路上一步步接近自己的所爱,哪怕是看上去已是遥不可及,他也要不断走近它,直到无意间跳出神的舞步,然后,继续走。这是漫长而艰苦的道路,他可以紧抓住某只可靠的手走一段路,但总归还是要独自抵达那个爱的大终点。

       陈灯带李叔回家与母亲一同吃晚饭。晚饭后,陈灯把李叔送到车站,才一个人冒雨走回小卖部。已经入夜了,但他现在没有丝毫睡意,于是他来到柜台后,打开灯,取出父亲的手稿来读。陈灯觉得自己看到了父亲从种子形态,一点一点地抽芽开花,他想起父亲给他提过一句佩索阿的诗:“它的根深埋地下,可花朵却要凌空绽放出来给众人看。”陈灯现在看到父亲的花是怎样的了,那是枝条上独自盛开的一朵,在阳光的照耀下亮闪闪饱含着露珠,完美得令陈灯惊叹。其实陈灯知道,那露珠是父亲敲碎的一小粒玻璃,父亲和它都将在爱的神迹中新生。

       他整夜都和父亲的小说在一起。清晨时暴雨已停歇了,天气预报说台风已经过去,未来至少一周都会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陈灯的心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他伸了伸懒腰,决定任性地关店一上午,先睡个好觉。拉开卧室的门时,他看到早上暖融融的阳光从窗户透过来,映照在他昨夜失手打碎的那只玻璃杯上,碎片闪着细小的金色光芒,看上去像一朵迟来的勇敢的雨花,穿透悠悠时空,绽放在他面前。

 


评论(0)

张牧笛
评分
85
既有现实世界的沉重和苦涩,也有超越于现实的渴望和无畏。既刻画了个人的喜忧,又表达了对整个世界的期许和热爱。

何天平
评分
84
如上一篇所见,作者的语言感觉真的很不错。不过相比之下,叙事能力就有很大提升空间了。

于文
评分
87
比较完整,立意有新意,描写和叙事较好地支撑了主题。

刘杨
评分
82
小说的主题清晰,作者的语言功底比较扎实,情感表达也比较细腻。但是作为小说,其情节叙述略显平淡,心理情感直接表达较多,而细节刻画还不够感人、

张引墨
评分
90
文笔优美 结构清晰 人物生动 作者非常节制的表达了对父亲的情感,但行文却非常打动人心。

顾奕俊
评分
86
小说推进有层次感,平淡中见真情。但若干影响小说整体阅读效果的“赘笔”可考虑删去。

吟光
评分
95
文字朴实生动,极具生活气息,文学功底深厚,故事结构完整,读来仿佛经历了一场主人公的生活。

庞鸿
评分
93
行文已臻成熟,故事和人物上还有可丰满的空间。

朱婧
评分
92
父亲之死引发“我”对于人生与生命的傈傈危惧、苦闷消沉。以玻璃杯的碎裂为记号,使得“我”处理某种危险的边缘。父亲的手稿带我理解父亲,同时理解一种巨大到磅礴的生命能量与热爱。父亲以一生的志业启发我是所谓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在困与解困的情节性要素里,有所欠缺,但不失为佳作。
总分7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