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永生
小波 发表于 2020-07-31 21:31:05 阅读次数: 85417“当思想永恒,莫为眼前忧虑……”
史载:
埃及法老祭献肉身制成木乃伊,以求长生不死。
秦始皇东巡时为求长生不死,遣徐福携上千童男童女,往东海三座仙山寻不死仙药,未果。又信方士之言,大炼不死仙药亦未果。
汉武帝为求长生,以铜筑高三十丈、周一十二丈承露盘,以承露之水和玉屑而服亦未果。
……
无论是过去的过去,还是过去,从古希腊神话的永生到人们寻仙访道,再到影视产业和科技高速发展的新时期,科幻电影中的各种幻想,科学技术使生命不断得到延长。人们一直都在探索着永生的秘密,他们看着似乎离永生只差一步,其实却还很远很远……
人们说,生命是有限的,但思想的力量是无限的。
公元3000年以后,先祖中的一些老师一方面把“思想永生”的概念引入课堂教授给学生,一方面又不相信长生不老,不相信生命是可以永恒的。其实只能说明他们并不愿意相信永生是可能的,只是把它用更科学的方式来解释,只能说明他们还是不相信科学。而我们就担负着全球联邦实现“思想永生”实验计划的任务,也因此后来的人们将曾经的这个时代定义为“永生时代”。
永生时代的科学分成两派,两派之间谁也不能说服谁,我们的反对派谴责我们的思想疯狂,我们则嘲笑他们的观念保守与落后。但在“死亡”与“永生”之间,人性的天平终于毫不犹豫地倾斜了。“全球联邦”授予我们绝对权利,而反对者们仍在自己的保守与落后中发现和发明。
现在一切正如永生时代的伟人所说,我们现在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接近永生。
“Doctor,秦教授来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敲门说。
一位头发灰白的中年人,正穿着他自己认为那件挺考究挺漂亮的深绿色西装坐在轮椅上。几个月前他还在讲坛上精神抖擞地在人前斥责迷信死亡的人们愚蠢,此时却早已痉挛抽搐的如同一个中风的老人。
他被助手推进了眼前这个全部由白钢架构的地下实验室。
这里阴森森的角落,地面因为常年略有一点地下渗漏的水,在钢板拼接的缝隙中长出了点点绿绿的色斑和苔藓。整个实验室却因特制的灯管而恍如白昼,格外敞亮。
大凡走进实验室的人大多很少再回到地面上。他们蛰伏在地底下,远离那熟悉的都市,洪水般的车流,蜂窝似的噪音,大多却是被这里一些奇奇怪怪的科技电子仪器和花花绿绿的计算机系统屏幕所吸引住,再或者就是看着连接在一起的导管、试管、玻璃细管,烧杯以及烧瓶中那些泛着荧光的液体发呆。
白大褂男子从助手那里接过中年人的轮椅,推着他走向一个坐在转椅旁低着头的老人。此刻他正专注地摆弄着仪器,头发花白的他盯着试管里的液体,时不时扶一扶长而单薄的鼻梁上快要滑落的镜框。显然,白大褂男子口中的Doctor(博士)就是他了。
“秦教授,您感觉怎么样了?那我们现在可以准备开始了吗!”博士转过头,有点不耐烦地冲着轮椅上的教授大声地喊道,像是对着一个上了年纪、两耳半聋的老人,生怕他听不清。
听着博士大声的吼叫,白大褂男子脸上的表情变化很微妙。他下颌那原本比较松弛的皮肤开始皱了起来,额上的三字纹一道一道地挑起来,并且印痕不断加深,像用刀在干枯好久的木头上划了的几道难以磨灭的伤痕,金丝边镜框下疲惫的双眼拖着沉沉的眼袋,空洞的眼神里泛出一种如咖啡般苦涩的漩涡。他眉头拧着沉默了一会儿,走上前附在博士耳边悄声问:“Doctor,我们确定要进行这项实验吗?目前只有动物的脑细胞成功过,我担心……”
听到了白大褂男子类似于质疑和担忧的语气,博士显然感到不耐烦,有些愤怒地举起双手,大叫:“难道不做了吗?什么是思想永生?这就是思想永生!只要秦教授的大脑能够实现永生,那么他的思想就能获得永生,我倾尽一生的心血难道要白费吗!”
白大褂男子瞬间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狗一样耷拉着脑袋,惺惺退下去准备试验器材。
“什么?”博士口中的秦教授颤抖的嘴嗫嚅着,“啊……”
这个四十多岁两鬓微霜的中年人而今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离自己灵魂从这具累赘的躯壳里飘忽出来只剩一口热气了,等他对博士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灵魂便随着试管里冒出的小液滴一起沉淀了,他的脑海里的影像断了片,思想的转动机被按了终止键。
在那个实验室里我一直穿着白色大褂。
博士说,人的身体在一定阶段会产生一定的反弹,正如四十岁后的中年男人开始发福一样。在实验室各种辐射下,身体也会出现最脆弱的时期,没有特制的白大褂则难以抵抗,那样将会损害身体的机能,加剧细胞的代谢。
我们很早就开始了工作。永生,并不再用一种古老的方法,不是炼制丹药或者配置药物,我们进行的简直就是巨大的生物工程。从低等的无害细菌细胞开始研究,再到鱼类的各种细胞,两栖类的分化细胞,一直到哺乳类,解剖、肢解…… 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成功率,这也是我们愿意付出的代价。关于这一点,秦教授有一句至理名言:“你们是追求永生的思想家,也将是创造永生的科学家!”这句话曾经给过我们无限的激励和动力,让我们着魔般持续地进行着这项实验。
当然,期间的过程十分艰辛。你知道近千年前美国的淘金热吗?那些疯狂的淘金者在海边,在沙漠,饥渴而艰难地在沙堆里筛选。在这场实验中,我觉得自己就要被沙堆淹没窒息了。就像用注射剂抽干细胞的水分一样,在沙漠的探索中,我身体的水分不断被抽干,你要知道在沙漠里你体内水分是被自己抽干的,皮肤越来越干,皱纹像蜘蛛蔓延攀爬上我的脸,最终我变成了博士的模样,而博士满头开满了白花,日渐增长的年岁使地中海在他的头上逐渐显现出来。
如果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它一定经得起实践的检验。
关于永生早在公元1981年的论著《理性,真理与历史》中就有人提出了“缸中之脑”的假想,而我们恰恰做出了印证。
彼时血液的白细胞在一滴硫酸中寂灭了,留下一种类似于烧焦羽毛的气味。
只有在大脑右侧的颞叶上我们采用电流时产生了生理反应,而在假想的理论指导下,我们研制出的液体足以维持大脑的永生,由此他可以一直思考下去。至于这种液体的名称和具体运用在全球联邦中引起了巨大争议,我们没有权利来制定。
由于时间所迫,思想刻不容缓,秦教授的大脑很快被取出浸泡在液体当中。很奇妙的是,它在这种特殊的液体中一张一鼓像金鱼一样游动着,不时冒出几个水泡。博士说,那是人类大脑在吸收水分和呼吸的正常体征。
然而,就像千年前人类不得不面临语言交流的问题一样,我们的实验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活着的我们无法体会到死亡的感觉,我们感受不到秦教授“永生”的感觉,而又没有人能用语言描绘出死亡的感受——我们似乎又忘记了如何与教授进行必要的语言交流。
早在实验成功这一天,我和博士曾经一起到过秦教授家。受到他夫人的邀请,我们有幸和这位伟大思想家的家人们共进晚餐。在回忆那天具体情形之前,我不得不说的是,秦教授,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他在世界各个领域都广受欢迎,他的理论也广受高校学生和教授以及思想家哲学家们的吹捧。
我们都知道但凡真正超越时代的伟大思想几乎在同一时代很少有人能够理解: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这就是教授关于人类终极问题的思考,在他的论文《人类永恒生命的定义》中他一直都在回答着这个问题,但没有人有能力继承他的思想。
用餐的时候,秦教授板着一张脸,几乎没有说过话,他的唇须在咀嚼着食物时毛毛虫般地不断蠕动着。
“鱼缸该换水了。”秦教授边吃饭边盯着角落里的鱼缸出神,或者说这时的他是一个思想家,缸里那略带浑浊的水中,狮子头金鱼正欢快地游着。
当听到隔壁的的房间里传来几个孩子的嬉闹声,秦教授突然暴躁的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丢下餐具,甩开门把孩子们从房间里赶了出来,正吼叫着他脑门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露出来,“你们这些无知的家伙,给我滚出去,谁让你们进我的书房的!我的老天,这真是一群魔鬼!我最讨厌这些小鬼了!”
“他常常这样,从前他很喜欢孩子的,自从开始撰写那篇伟大的思想论文之后就变成这样了,请你们不要见怪!”教授夫人看着比教授显得慈祥和友好,我更喜欢和她谈话。
孩子的眼睛里找得到天堂。
当我看到教授家里那群孩子的时候,我想,也许能不能永生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在被教授从书房里轰出来后,他们依旧嘻嘻哈哈、你拥我挤地爬上餐桌。在那位和蔼可亲的夫人照顾下,开始了他们美味的晚餐。
饭后,博士和教授进行了高深莫测的会谈,孩子们把我拉到天台上看星星。他们问我,永生是什么?像星星一样吗?
我看着他们闪烁的双眼,不忍打破他们纯真的憧憬,轻轻地点了点头,也许一样吧。
在冥冥夜空、烁烁星辰之下孕育过无数窥测未来与未知的文明,玛雅文明的巫师又是否像我们这样质疑过人类的存在呢?我不禁感慨宇宙之浩渺,时空之无限,甚至对我从事的这项神圣而伟大工作产生质疑。宇宙存在着亿万颗类似地球的行星,人类可又算什么?蝼蚁?尘埃?永生真的存在吗?
我们的实验成功了,但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却无法与秦教授的大脑获得语言的交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又是失败的。我们只能任由他继续思考下去。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联邦派人将这位永生的思想家送回了家,而一切的成本将由联邦承担,直至语言交流的研究成功。
彼时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他的孩子们将他安置在了原先鱼缸的位置……
“缸里该换水了。”男人看了看缸里有些混浊的液体,转身对着镜子系紧他的领带,匆匆穿上西装准备去上班,他吻了吻妻子的额嘱咐道,“这是祖先中最伟大的思想家,我们不能怠慢了。亲爱的,几个孩子呆在家里闹腾,真是辛苦你了!”
女人拥抱了他,微笑道:“亲爱的,没事。你放心去上班吧!”
男人穿了皮鞋就出门去了,女人走进厨房叹息着关上空荡荡的冰箱,转眼又从厨房门口探出头,对着家里的几个孩子喊道:“你们在客厅好好玩,妈妈出门去买点菜,等会还有客人要来呢。”说罢就顾自出门去了,留下孩子们在家里。
“那是狮子头金鱼吗?还是?”一个孩子盯着“鱼缸”里一张一鼓的大脑好奇地问道。
“我从小就见过各种金鱼的,那不是,它没有鱼鳍,而且长得奇怪得很,但那不是金鱼又会是什么呢?”另一个孩子打断了他,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们趔趔趄趄地搬了一张椅子,然后站到了椅子上,拿了捞金鱼的网,把它捞了出来,争着捧在手上想看个清楚。
因为长期泡着的缘故,取出来的大脑有些干瘪和缩水,出于对父母责骂的畏惧,孩子着急了。
“要不要试着加点调料?也许有用,妈妈烧菜的时候经常这样做。”站在椅子上的孩子说着跳下来,跑进厨房,拿了几瓶花花绿绿的液体调料,想借此缓解大脑缩水的状况。
他们把番茄酱挤在大脑皮层干瘪和萎缩的地方,继而又觉得光一种色彩太过单调,又把青绿色的芥末酱挤了上去。
那坨肉耙耙的的大脑受了几个孩子喷的液体的刺激,感到一阵腥一阵辣,原本因长期浸泡而沉静的思想火花开始如旭日般喷薄,无比的深邃,它穿梭到远古思索在人类文明的起源,穿越到未来探索在人类发展的隧道上:
人类诞生之前,单细胞在地球高温的液体里游动,那液体也许还不能称之为水;原始人生活在森林里,正尝试着用石头木头取火;科技发展到达光速的时代,人类离开了地球……“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一个孩子光顾着玩没有抓稳,大脑嗖得一下从他的手上滑到了地上。一只野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没关的门蹿进来。那只狗似乎饿极了,嗅了嗅地上这块涂满番茄芥末酱的皱巴巴的肉,嚼了两口就吞了下去,还伸出它那绯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巴,许是对这美味意犹未尽吧?几滴涎水滴在了地板上,然后在几个孩子的驱赶下逃出门去……
那几个孩子看它逃跑了,在那里拍手鼓掌,女人回到家听见他们嬉闹的声音赶忙跑进门看了看,惊讶地大叫:“啊——你们这群皮孩子把先祖的脑子弄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