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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萍发屋

袁翰飞 发表于 2022-08-30 15:31:30   阅读次数: 715646

阿萍发屋

(1)

这条小巷子,叫做求智巷。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巷子,长约一公里,连通东西两条主干道——文三路和文二路。在这条巷子的前端,是我居住的小区。巷子沿着小区的一侧围墙向前延伸。这围墙,三米多高,淡淡的橙黄色中带了一点红,与小区里房子的颜色衔接的天衣无缝。小区的绿化很好,里边生长着棵棵绿树。靠近围墙的这一边,绿树的许多枝条,顺着围墙而上,垂了下来。树顶上的枝叶更茂盛,遮住了巷子。每当太阳烈时,总能看到地上斑驳的树影,随风晃动。巷子的后半部分,过了我读的小学以后,整体的面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边没有了现代化的小区,只剩下老城区特有的低矮的平房,每幢楼都只有五六层,建成时距现在少说也有二十年光景了。这些房子外墙是白色的,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白漆也是掉了不少,露出了灰黑色的水泥来。上面已经褪色的蓝色的牌子写着幢数。在一幢楼与一幢楼的中间,往往就是一条空地,两旁种着低矮的树,停着一两辆车。从这里,可以直接望到湛蓝的天空,在墙壁白色背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安详。从远处看这条求智巷,最高的就是小区了,再后面就是靠近武林广场的高楼。可谁能想到,在这高楼之下,居然静静地躺着这样一条巷子?

这条巷子中的事物,我早已很熟悉了。童年这十年,人生中最纯真的时光,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这条巷子。可能是学校附近人太多的原因吧,在我印象里的求智巷,总是嘈杂的。再加上小时候只注意到了路边买玩具的摊子,让我觉得这条巷子更像是一个闹市。可后来,我慢慢发现了这里边一些不为人知的事物。树丛背后的咖啡馆,道路尽头的烧烤店,当然,我还同样发现了这个躲在一个小门后的理发店——阿萍发屋。

所以,当母亲对我说起要让我去阿萍发屋理发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奇怪。说实话,阿萍发屋对于我而言已经不算是一样“新事物“了。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曾带我来到过这里。现在回想起来,除了老旧电视机上放的足球比赛,和母亲和那位老太太寒暄的声音,其他的事情,我早已记不起来了。对于这么一个新地方,我还是有点胆怯的,不愿意去。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这种小巷子中的店铺总是脏兮兮的,乱糟糟的。虽然价钱实惠,但”一分价钱一份货“,我甚至在潜意识里就认为这阿萍发屋理发的技术肯定不是很好。

就这样,我和母亲一直都没能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时间过得飞快,一拖再拖,我们已经搬离了原来的小区,来到了同样也在附近的另一个小区。楼层也从原来的四楼,变成了十一楼。这一下子,玻璃窗使我真真正正的与外世隔绝了。我听不到楼下的声音,也很少会注意到楼下发生了什么。

那时的我,是否想过,这世间还存在着另一种生活呢?


(2)

一个月后,我的头发疯长,按我爸的话说,已经跟鸡窝差不多了。没有办法,我只能去理发。在新小区附近,并没有什么很好的理发店。于是我便打算回到原来的小区里去。从新小区回到原来的小区的这条路,我已经很熟悉了。根本不需要思考,就发现自己已经一拐弯进入求智巷了。啊,我生活了十年的求智巷啊!这一个月中,你发生了什么改变呢?我慢慢地骑,看着周围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餐馆中铁锅和铁勺的碰撞声,买衣服店老板讨价还价的声音,烫衣服店内机器发出的响声,都混杂在我的耳边。这些店铺的位置和样貌我都太熟悉了。这里应该会有一家杂货店,我看着一辆车的背后,心里暗暗这样想道。果然,这车的背后就是一家“光明杂货“,没有错,店铺中坐着的还是那位老头,看着手机,眯着眼睛,摇着扇子。一切都如同从前。

再往前,就到了一个门了,这门是一个小拱门,高约两米,长约三米,连通这两幢老城区房子之间的空隙。其实“拱门“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太合适,因为它实在是太老旧了,原本白色的漆几乎全掉光了,只剩下灰色的外表,这”拱门“向两边延申开来,形成这一片房子的围墙。在这围墙中,拱门左侧靠后的位置,紧贴着的,就像有人挖掉了一块墙,再装一扇玻璃门上去一样,就是阿萍发屋的门了。

阿萍发屋,不想其他的理发店一样,在门上方用各种花里胡哨的字体写着店名,其实,阿萍发屋的上方什么字都没有。只有在这深深嵌进墙壁的玻璃门上,有着几个像是用红色胶带粘上去的一样的字,歪歪斜斜的写着“阿萍发屋“。

这片地方附近的人都认识阿萍,具体名字叫什么不清楚,反正中间有个”萍“字。虽然附近男女老少都来这里理发,但理发的人却还是很少,生意也不景气。

可能是因为周六下午的阳光出奇的温暖,让我心情大好,突发奇想,想进发屋看看。我轻轻地推看门。里边坐着一位老奶奶,另一位正拿着一个剃刀,专心地理着发。真正进到这阿萍发屋后,我才发现“发屋“这两个字是多么的形象。这房间,约莫只有七八平方米左右。一个洗手池,一把理发时用的椅子,再加上摆放理发用品的桌子和一个鱼缸,就没有什么了。

那位“阿萍“见我进来,赶紧招呼我坐下。

“大概等个……五六分钟。“

这口气,完全不像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很轻快,放松,甚至能听出一点喜悦来。

趁坐着等待的功夫,我好好打量了下这两位。阿萍大约五六十岁了,个子不高,身体有点微胖。穿着一个白大褂,戴着黑框的眼镜,脸上长着几颗痘。一手拿着剃刀,一手扶着头发,剃刀手法熟练地在头发中来回穿梭。而这位老太太估计很老了,脸上爬满了皱纹,正与阿萍唠着嗑。

“……便宜多了。“

“是吧,早上我去的时候,没找到啊。“

“不是这样的,阿姨,很简单的。支付宝点开,再找……“

我的心思渐渐飘出去了,透过玻璃门,我能看到外面的热浪,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时,路对面忽然走来一位老人,穿着白色的汗衫,推门进来。

阿萍抬起头,说道:“哎,早啊,这边,稍等一下啊。“

老人对阿萍说了一句杭州话,听得出来很标准,但是听不懂具体说了什么。

“是啊,”阿萍回道,“真的很热,哎,你家孩子怎么样了,现在已经读初中了吧。”

就这样,我静静地听着他们聊了五分钟。这三个人,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有说不完的话。从家里的孩子,聊到市场上的蔬菜价钱,也让我亲身体验了一把老年人之间的谈天。这种谈天在求智巷是很常见的,只要白天路过求智巷,就能看到在箱子边上,会有老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下着象棋,磕着瓜子。其实这也挺有趣的,我心想,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无聊。

说实话,虽然我对这种生活并不向往,但是我也同样挺钦佩他们的。是什么让他们坚持在这么大的太阳中露天下象棋?是什么能让他们在这种我们看来无聊的环境中生活下去?他们已经这么老了,对于生活也无欲无求了,看到身边在那些住在高楼上,过奢侈生活的年轻人们,他们难道不会对生命发出一声感慨吗?他们难道不会难受吗?我看着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笑容,像是从皱纹中挤出来的一样,失去了青春的活力。但是,那笑容,比那些生活显然更富裕的年轻人更真诚,更欢乐。

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阿萍说起话来:“下一个!来吧!”

我赶紧抬起头,看见那老奶奶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我便走上去。阿萍打量了我一番,说到:“同学,你多大啦,上高中了吧。”

“没有没有,我初二。”我轻轻地笑了起来。

在我身边的那位老奶奶抬头看了看我:“初二……这么高了!”

“哈哈,还好啦,现在初中生都挺高的。”

我坐下。

“呃,就理短一点吧。”我对阿萍说。

“好嘞。”阿萍轻快地回答。

“现在真的是太热了,留太长,真的要热死了。“我补道。

“是啊,真是太热了。“

后来,我们便没再说话了。但坐在那里,我还在回味刚才和她们的一番寒暄。阿萍,还有那位老奶奶,都和我隔了不止一代人,甚至是两代人。但是,我感觉这样的聊天让她们很开心,我自己也感到很顺畅。

从前,我不理解什么叫做“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玫瑰”都送给别人了,怎么会有“余香”呢。现在,我慢慢明白了,或者说是感知到了。就像我对这两位老人和蔼一点,恭敬一点,她们反过来也对我恭敬一点。

透过镜子,我能清楚地看到店中的一切,一切都很破旧。我又想,这位阿萍是一位怎么样的人?她是靠着理发维持生活吗?抚养孩子吗?或者是,她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养活自己?

突然,一阵手机的铃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习惯性地掏口袋,还没摸到手机,就听到旁边阿萍的声音。

“喂?”

原来是阿萍的电话。

电话的另一头说了点什么,但是我听不见。

“嗯,你让爸爸帮你嘛,爸爸在家吗?”

一阵沉默。

“喂?“

阿萍对着电话喊着她儿子的名字。

“喂?”

“喂……”

“滴“的一声,她挂断电话。

“怎么没人说话?估计是网络的问题。“她小声嘀咕道。

后面那位坐着等候的老人又说了一句杭州话。

“唉,是的,他总是很调皮。”阿萍说道。

原来阿萍也像其他人一样,是一位母亲,有着自己的家庭。她也每天为着家庭和生活奋斗着。我看着她,虽然表面上说着可能是网络出问题了,但是她还是焦急地翻动手机。从她的表情中,我能看出一种对于儿子的担心。

“好了……“阿萍放下手机,继续过来理发。

发理好后,我站起身,向她道谢,对于这个发型,我很满意,甚至我感觉比一些更高端的理发店理得更朴素、好看。于是,我拿出手机,问道:“多少钱啊……“

“十七,扫这里,微信支付宝都行。“

确实便宜。

付完钱,我迫不及待地回家,不仅仅是想让母亲看一看我的新发型,更想告诉她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3)

后来的两年里,我每次理发都会去阿萍这里。一段时间后,我就对这发屋里的环境已经了如指掌了。理发的价钱一直没有变过,十七块,但我每次都还是会和气地问一下。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椅子上坐着等着理发。无聊之中,突然发现自己曾经从未发现的一个东西。在我背后的白墙上,有一个白色的门。可能就是因为这两者的颜色太过相近的缘故,我以前没有注意到。

这是阿萍生活的房间?还是其他人的房间?我不知道,所以我不敢推开那扇门。

上帝真的十分调皮,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安排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理完发,像往常一样付过钱后,阿萍站起身来,可这次她却径直走向了那扇门。她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她没有将门关上,于是我将里边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里边没有阳光照进来,显得非常昏暗。在角落里,有很小的一扇窗户,从中几乎看不到外面。让我惊奇的是,这里边虽然小,但是一点也不脏。因为里边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一张床,一个柜子,其他什么都没了。那张床上摊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上面有着好多自己缝补的痕迹。突然,我想到了发屋里的洗手池,以前我一直以为那是专门给理发的人洗头的地方,原来,阿萍也是用的这个啊。那上厕所呢?我记起来,就在外面,有一个很肮脏的公共厕所。我惊呆了,我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去,更无法想象一个人如何在这种环境中还能这么乐观。

阿萍拿着一条毛巾,走了出来,用水浸湿,拧了拧,走到那个鱼缸边,用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我也走过去看着。

那鱼缸,在玻璃门透过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里边种植了水藻,几条不同颜色的小鱼正在来回穿梭。它们都望着阿萍,阿萍也微笑着看着它们。

“怎么样?这个鱼缸很好看吧。”

“是啊。”

“以前我还有条很漂亮的鱼,可惜现在没了。“

我没有再回话,我被这一切深深地震撼了。

在这繁华的城市之中,在这人类费尽心血搭建的高楼之下,有这么一座小店。这店中,只有一位老人和她的鱼缸。对于阿萍而言,除了那远在外地的儿子以外,能陪伴她的只有这些欢快的鱼儿了。不,不,我错了。更重要的是,她还有她对于生活永远不变的态度,乐观的心,和温暖的笑容。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这一切。

我想到了前几天见到的那些因为价钱不合心意就和杂货店老板吵起来的年轻人,想到了那些因为工作上的不顺心就臭骂员工的年轻人,想到了那些自己没有努力过而抱怨这个社会的年轻人,甚至还想到了因为一点困难和不顺就选择自杀的年轻人。

你们太幸运了。

这个社会,或者是这个时代给予了你们太多了。这个时代是多么的偏心,把蛋糕中最香、最甜的那一部分留给了你们,可你们却还是抱怨着,为什么别人的蛋糕上有草莓,而你的上面却只有黄桃。


回家的路上,我又看到了求智巷里的那些老人们,他们还是那样,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和前几天没有变化,甚至和前几个月、前几年都没有变化。他们笑着,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那笑容,仿佛是在嘲笑着那些愚蠢、幼稚的年轻人,嘲笑着这个看似不属于他们的时代。

天凉好个秋啊……


评论(0)

何天平
评分
89
题材不新,但写的真情实感。感慨“时移世易”,总有很多温柔的回忆滤镜。

张牧笛
评分
88
作者给读者提供了一个窥视市井人生的独特角度,讲述街道小人物平淡无奇又充满希望的故事,叙述平静克制,文字简洁利落,很接地气。

顾奕俊
评分
90
对于日常人事有着细致全面的观察与思考,且由观察对象本身到对于时代命题种种的勘探,这些都值得称赞。

庞鸿
评分
89
令人想到五条人的《梦幻丽莎发廊》,很多人记忆中都有这样一间平平无奇的理发店,它被城市的五光十色挤压至边缘,不起眼地存在或消亡。尽管为方言所隔绝,作者仍然呈现出生动而鲜活的杭州市井印象,其中一句对声音的描绘,令读者顷刻间置身于街市之中,可谓精妙。我认为将新与旧二元对立、并将其同年龄(即作者所说的“年轻人”与“老人”)直接对应的做法有简单化的倾向,或许部分受到年龄与阅历的局限,但由一间发屋而展开的思考无疑是值得鼓励的。文中提到世间的“另一种生活”,更像是指称“我”的生活之外的“别的生活”;也许阿萍发屋恰可作为一个开始,伏下身打量这个世界作者将了解到,世间的“生活”千千万万,将其只分为两种(“我”正在过的生活/“我”过去所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未免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倨傲。

刘杨
评分
88
作品写了一个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常见的故事,但作者用扎实的细节描写和从容的叙事笔调写出了温情。在叙事之外,文中还有一些思考性的成分,融入作品时还不够自然。

于文
评分
89
有自己的风格,有收有放叙述有张力

张引墨
评分
85
作者通过记述在“阿萍发屋”理发的所见所闻,刻画了一个工作仔细,认真生活的中年女性理发师的形象。作者看到了很多不被人注意的生活细节,写的很生动。

朱婧
评分
92
闹市中的小巷,隐身着城市最市井日常的生活,阿萍和她的发屋就是其间的代表。偶尔的选择,几次的尝试,“我”开始走近并理解阿萍,和那些看似和都市摩登景象距离很远的细民的生活。作者善于观察和思考,能从经验出发去书写自己身之所在的生活。

吟光
评分
89
在繁华都市,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小巷子里,生活着一群善良、热情、朴实而又乐观的人。文章最后的思考升华了主题,而不再是纯粹的情感表达,更具有思想深度,阿萍发屋就是求智巷里的生活缩影,激励人们乐观生活。
总分7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