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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

你猜啊 发表于 2022-06-27 20:59:43   阅读次数: 98023

徐念在山平村委楼里看到了母亲的尸体。见过现场的人都笃定,那已绝不是完整的尸体——每一块腐肉上都沾着野兽的唾液,有血渍渗透出白布,晕成泛紫的暗红色斑纹。围观的群众已经散的差不多,到了家家户户该吃晚饭的时间。徐念家中的锅灶冰冷,因为他的母亲死在了这里。

陈彤的尸体被发现在山林里。起初是一只鞋子,后来是半件带血的碎衣,在找到残破不堪的胳膊时,有村民开始退缩了,他们纷纷想起了山里有猛兽出没的历史记录。人们议论嘈杂,添油加醋,从树木侧倒的杂乱痕迹来看,陈彤是被复数的野兽追赶,反复被扑倒,撕下块块皮肉与肢体。直到领头那人的脚被戏剧性地绊倒,眼前明晃晃掉出陈彤半截腰身,人们才闭上了嘴巴,用麻袋套着仅有的成果回到山平村。

陈彤的尸体被草草下葬,村里可怜这个女人的遭遇,但又恐惧见到和这个女人有关的任何事物。前不久她晒在路口的谷子,被人清扫后随意撒进山野里,因为男人们说咀嚼他们家的米面,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她被野兽啃食剩的半截乳房。

王临安不同,虽然当时搜寻时他走在前头,但刚好错过了与尸体对视的机会。最主要的,他是陈彤公开的情人。徐念父亲死后,王临安照顾母子的生活。陈彤许多年前是城里读书的大学生,生完徐念后又落下体虚的病根。徐念也是,别人家男孩十三四岁都能下地干农活,猛烈的太阳把皮肤晒得黝黑,筋骨如老牛般强健,他却恹恹地躲在家里读那些本翻烂了的书,手脚纤细,面庞惨白,要不是小时候村里女孩们玩笑般拽下徐念的裤子一探究竟,窥见那刚抽芽的奶白小葫芦。在人口普查性别那栏上,至今都会是一个谜题。

徐念学着母亲的样子做饭,事实上母亲做的饭菜并不好吃,但比起王临安做的要容易下咽一些,这些都是多年后他来到大城市后被现实敲醒的事实。当然,此时此刻的徐念并不需要计较饭菜的味道,他要用柴火把铁锅烧热。他盯着土灶里燃烧的火苗。是几年前父母都还在时的同一簇火苗。

他们的婚礼相当冷清,男人把所有的积蓄都拿来买女人了。购买的过程有一些波折,女人先是交易给一户姓李的人家,还没等入门,李家的儿子就离奇死了,于是退货的商品被男人盘下的,用红布包装成一件华而不实的礼物。男人个子不高,身材健壮,他总是赤裸着上身耕地,只有去山林里打猎时才会穿上皮革做的甲衣防御野兽的偷袭;女的长得很美,就是不太爱笑,有时疯疯傻傻。没有人认为她的性格怪异,每一个被卖进山平村的女人都是这样,人们只会议论男人糊涂,花这么多钱买一个不能下地的女人,不如买几头母牛,几只山羊。

男人把耳朵贴在女人肚子上,听里面有没有动静。有时白天出门前能听到心跳,到了晚上声音又消失不见,周而复始,耕作却从未停止。直到有一天,女人的肚子隆起,徐念从一颗绿豆长成拳头大小,像一只粉红色透明水母,彼时的他漂浮在一片汪洋中,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海。

怀了孕的女人嗜睡,又常做梦,她梦到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梦里她骑着高高大大的独轮车在宽敞的马路上倒行,白皙的双臂迎风展开,在阳光下像海鸥滑翔的羽翼,路过的人群纷纷侧目,却也习以为常,她一路与陌生人击掌,倒退到明亮的教室,儒雅的讲师在黑板上工整地录写着波德莱尔的诗句。她梦到没有见过的金色沙滩。她梦见吃书,猜到有人很快就要死了。

女人从梦里醒来,她感觉到乳房以下被浸泡在晶莹的海水里,肚子里的那颗心脏搅动着波涛汹涌的羊水,颤颤巍巍,鼓动着奇怪的节奏。女人合上眼,默默感受徐念从她的子宫中滑落出来。滑向那条通向苦难人间的隧道。


成为孤儿的徐念战战兢兢,圈里的羊死了一只又一只,老牛也病了,隔着窗户的缝隙能看见它根根分明的肋骨。王临安一天敲三次门,但徐念只给他开一次,有时候是太阳升起之前,有时候是月上树梢之后。他给笼圈打扫,到地里耕耘,再回屋里泡一壶茶,待上一会儿,仿佛是一只被上了发条的铁皮青蛙,疲惫地重复着一件又一件事。王临安找出徐念屋里关于父亲的一切痕迹,拿一个火盆子一件一件烧掉。只有那件坚韧的皮革马甲,王临安把它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圈里的仅存山羊在一天夜里分娩,凄苦的叫声惊醒了熟睡中的王临安,他匆匆赶到圈里,眼看落地的羊羔纷纷夭折,只有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羊羔刚刚将头钻出母羊的阴道,黏糊糊的胎膜包裹着弱小的它,它一定不会活得长久,他甚至能够听见羊羔落地时折断颈椎的声音。

徐念将黑羊接到屋里,直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黑羊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柳条抽芽,它用蹄子翻找稀疏嫩绿的草坪,似乎察觉到土壤里有出人意料的宝藏。春天到了,徐念感觉到自己在长大,像后山的笋,他摸了摸鼻子下绒绒的细毛,又将手伸进裤裆摸了摸胯下的绒毛,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他皮肤白皙,身材比冬天时候高了也强壮了,他闻起来是甜的,像是蜂蜜,又像是瓜果,他的性格像小羊一样温顺,路过的少女总喜欢停留下来多看他几眼。人们听见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森林。他们在他的头发里看见花粉。

并不是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像陈彤一样凄惨,他们更喜欢用愉快的方式送走家里过世的亲人。

村口的李三死了。他是六个孩子的父亲,两个女人的丈夫。他的亲生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主持葬礼的是他的父亲和二娘。李三的六个孩子长得各不相同,但没有一个和照片上的他有所相似。这些男孩女孩穿着麻衣在他们父亲灵位前哭天抢地,等午饭的钟声一响,收了眼泪各自坐在饭桌上津津有味地品尝难得的美食。如果能经常吃到这样的食物,他们一定愿意让自己的父亲多死几次。

徐念坐在小孩那一桌,他蜷着身子,低头掐塑料做的桌布。桌上的每道菜都被孩子戳得千疮百孔,他夹起一些碎末,他筷间的肉在发抖。他用懒洋洋的眼神大量着李家大院里的人,悲伤在这里没有长久的驻足,所有人都像是在参加一场喜宴,李三的父亲满面春风,李三的妻子们咀嚼着叫不出名字的坚果,腮帮被撑得鼓鼓的,他年幼的孩子已经开始疯跑,一脚踢歪了烧纸的铁盆。来往的客人都是陌生的面孔,即使在同一个村庄里生活了许多年,徐念对他们的面孔依旧是模糊的,他们会叫的出他的名字,并且以悲悯的语气反复提及他早逝的父亲和被野兽啃食的母亲。他只能回答他们“你好”,或者“谢谢”。

人人都盯着他看,好像垂涎着一座华丽的墓碑。徐念被盯得浑身发痒,他想阖上眼皮去躲避刺眼的目光,可即使如此,他依旧能感受到伸过来的好意在搔弄他的肺叶。他看到塑料杯里被喝剩下的透明烈酒,端起来泼进自己的喉管。他被刷上了一层玫瑰红,从脚底板一直到头顶,晃晃悠悠。年轻的女孩纷纷侧目,小腿扭来扭去,心想是什么让他如此迷人。繁杂的声音戛然而止,徐念听到大堂里传来哐哐的敲门声,灵位上的照片嚎啕大哭。

第二天中午,他们在徐念家羊圈里发现了王临安。他以一种安详的姿态死去,他赤身裸体,冻死在了春天的夜晚。


徐念将火车票随意塞进了破洞的裤袋里,他希望这张皱巴巴的纸条能够自己长出脚来,随便跑到哪个水沟里安身立命,他好在众人面前紧张局促地翻找,以便告诉世人他想要离开却迫不得已留下的悲苦心境。

可是那张火车票却像被唾液翻搅过的麦芽,被雨水或是汗水死死黏在他的裤袋里,即便上面的油墨打印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年轻漂亮的验票员没有为难他,用打孔器在他的车票上留下乳牙咬过的痕迹。她很喜欢这份工作,能够见识到各种各样的人,她站在高人一等的台阶上,怜悯地看着拥挤进车站的乘客,她不屑于用大声吼叫来维持秩序,这是粗鄙之人才会做的事情。她低头俯视着徐念,像是看一只误入洪流的羔羊。

村长给徐念买的一层卧铺,比起坐票拥挤的车厢,这里有相对独立的空间和可以躺下床铺。他放下简陋的行李,呆呆地望着狭小的车窗外晃荡而过的针叶树林。火车行驶停了几个站点,陆陆续续有更多人上车,空旷的车厢里也住进了其他人。

矮胖的中年妇女率先闯入徐念标记好的领地,随之而来的是她尖锐的嗓音,她一手扶着电话,一手将笨重的行李塞入床底。她的眼神瞟过徐念,并为他没有主动伸手帮忙而面露鄙夷。电话那头寂寂寥寥,妇女声情并茂地陈述着跌宕起伏的情史——世代居住在伦敦的贵族白人,为爱追逐,妇女一路从宝鸡逃到西藏,又为了躲避求爱而南下寻求一片宁静的栖身之地。妇女有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徐念难以分辨它的真假。

一对新婚夫妻抱着婴儿挤进车厢,孩子安静得像具干枯的尸体,丝毫没有哭喊吵闹的痕迹。婴儿的屁股上包着肥厚的纸尿布,口水沿着嘴角流到了女人的肩头。男人笑着做出噤声的动作,他希望妇女用微弱一些的声音来宣扬她那了不起的爱情经历。

列车进入隧道,进入到悠长的黑暗。车厢里不开灯,列车在隧道里的回声,轰轰作响。徐念闭上眼睛安睡,即使他的耳朵也随着震动在鸣叫,但吵闹与黑暗给予了他久违的心安。从睡梦中醒来,他抚摸身下的床,摸到了简陋的凉席和熟悉的木床板。他抠了抠屁股,双腿也无法有力地做出支撑,他呼喊着妈妈,可嘴巴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似乎所有在大脑里已经形成的复杂音符被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传声器所阻拦,变成野兽般囫囵乱语。

他想他的母亲,想她的气味,想新鲜苞谷熬成的粥,还想父亲偷偷喂给他的陈年老酒。他蜷缩在她的怀里,吮吸着她干瘪的乳房。他的父亲亦是如此。夜晚总是没有月亮,月亮被白乌乌的云团团包裹,不知被黑夜的信徒埋葬在山的何处。

外边下起了雨。期初只是小雨,淅淅沥沥的,落在窗玻璃上就像拂过灰鸦的羽毛。可没一会儿,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天空被雷声炸开了一个窟窿,年轻的女人对着婴孩耳边喃喃,我们快到南方了。


广播里奇怪的女声在车轮还未停止转动时反复播报着“列车已到达终点”的讯息,车厢里一片骚动,他们在一件一件对照着上车时带来的行李,果壳和塑料袋随意地铺开在地面上,像是在陈列廉价的商品。徐念被卷进下车的洪流,他不合脚的皮鞋鞋尖踢到了前面女人的脚踝,女人似要责骂般回头,却被他温顺的眼眸削减了戾气。人流将他卷下列车,他甚至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虽然他从未真正见过大海。

海浪在出站口炸开,人群化成被追赶的沙丁鱼,四散在车站的各个角落里。徐念抬头向上看,天空被一块块方正的玻璃遮挡了去路。玻璃是透明的,他却看不到玻璃外面的东西。

人们的行走没有了固定的方向,每走一步都能看见路标写着“出口”的字样,但徐念辗转了一整个下午,仍旧没有得到离开这座堡垒的准确信息。他从最东边走到最西边,坐着电扶梯上上下下来回。他们给予他关切的侧目,没有一个人主动伸出援手相助。车站里开了很多商店,他眼睛能看到的就有一家玩具店,一家花店,还有一个游乐场,游乐场里有木马和跷跷板。他在一面巨大的镜子面前立定了身姿,理了理软趴趴的领子,用手抓了抓黏腻的头发,试图让它们能自由地膨胀开来。

有好心的工作人员上前搭话,起先只有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很快女人身后跟上了两个穿黑色制服的高大男人。女人用牵强的笑容询问徐念是否需要帮助,她小心翼翼地与之保持距离,似乎是闻到了徐念包裹里腐烂发酵的水果的味道。徐念摇摇头拒绝和她交流,又朝她吐了口口水。女人慌张地往后又退了一步,她一定是庆幸自己早早和这个蓬头垢面的野蛮人有了不可逾越的隔阂,才能以最快的速度避开这低贱的基因。

“先生,我们能看一下您的身份证吗?还有您旅途的车票。”女人依旧笑的很有礼貌,夸张的笑脸就好像是焊在她那得天独厚的皮肤上。

徐念摇摇头,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深深地呼吸着,他想象着制造出一些东西,排泄物或者血液,或者把自己的心脏弹到女人的脸上。吓死她。

“先生,我们需要看一下您的证件,请您配合。”女人还是那张笑脸,但身后的男人已经摆好了阵势。男人很强壮,徐念想起自己的父亲,一拳就能让自己晕过去。

一个女孩捧着一束花从花店里走了出来。她穿一件米白色的连衣裙,外边披着水蓝色的牛仔外套,她的头发扎了一双马尾,一直垂到腰际。头发末梢随着她的走来的步伐有规律的晃动。她戴着墨镜,穿着白色运动鞋。她径直走来,站在女人和徐念中间说:“我们是一起的。我们刚来这座城市,要去见我的舅舅。”她把花塞到徐念怀里,牵着他的手离开了。

她请徐念吃汉堡包,喝饮料。她闻起来很干净,好像正在喝的蜜桃味气泡水,冒着一颗颗晶莹的好看气泡。

女孩问徐念,你有钱吗?我帮助了你。

徐念摇摇头。

女孩说,那好吧,但我帮助了你,你要报答我,你把头伸过来。

徐念想起了家里的那只黑色山羊,他也常对它这样说话。

女孩拿纸巾擦了擦徐念的额头,轻巧灵敏地吻了上去。好像杜鹃在啄一棵快枯死的树。


评论(1)

张牧笛
评分
85
选择了生活中具有一定叙写价值的事件,但挖掘力度不够,致使事件潜含的内容未能得到深刻地体现。

刘杨
评分
87
小说的人物塑造和细节、对话都比较成熟,作者的想象力不错,小说情节张力还可再突出些。

何天平
评分
89
作者有做故事的基本素质,架构完整、文字沉稳。遗憾的是让情节落地的能力还有待提升,否则故事就很出彩了。

顾奕俊
评分
87
有意味的框架设计,但结尾的处理方式还是需要再斟酌。

吟光
评分
89
开篇直接切入,吸引读者眼球。内容丰富,结构完整,反映了深刻的社会问题。只是结尾相对于前面显得有些草率匆忙。

于文
评分
85
文字细腻,结尾处理有力量,立意可以更深刻一点。

朱婧
评分
88
作品到最后似乎没有完全完成,像一个更长的具有传奇性故事的序章,复杂的开头充满了暴烈的要素,而主人公有意料之外的软弱和蛊惑人心的外表。现实的酷烈和语言的诗意共存在同一个作品。

庞鸿
评分
94
没什么可挑剔的。除了作品明显尚未完成,或者说刚刚开始。

张引墨
评分
88
开篇很吸引人阅读下去,烘托出一种紧张的氛围。看下去发现有卖买妇女的罪恶,暧昧不清的男女关系,一个孱弱男孩的成长,因此主题有些杂乱。当最后需要收尾的时候,故事走向了另一面⋯⋯ 文字的表现力很不错,但是要提高对小说的结构的认知,这样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
总分7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