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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最后一个emo男孩

疼也现身 发表于 2024-05-05 19:33:12   阅读次数: 569

〇一年王志文跟父亲一起去了趟沈阳,正值国庆长假,世界杯开展预赛,五里河体育场被人浪与红旗裹得严实。王志文刚上小学五年级,没看懂是在干什么,一些人在球场跑,看台上的更多人就叫,跳,这些碎片记忆在往后重组拼接无数次。其实他们根本没有进入体育场,是在一家球迷酒吧观看直播,比赛结束时,酒吧与场馆里的人们一齐跑出来,在空旷的地方举着大旗,互相搂抱。光芒四射的夜晚,全城的大人汇聚于此,或许还有更多,都摇动红旗,四处奔走,有人高唱国歌,车辆中也伸出脑袋,呼声不绝于耳。王争光在人群簇拥中高喊,举杯,这些都记录在他带去的摄影机中。回到四川,第二年他们也在一家球迷酒吧看后续比赛,王志文懵懵懂懂地理解了赛制,知道中国队止于小组赛,有些难过,可酒吧里的人还是对着屏幕大呼小叫,动情之处跺脚鼓掌,这些他没法理解。狂欢散去后,米卢沦为江湖骗子,在怒斥声中下课,球迷酒吧迎来破灭,欢庆的人群就像干涸的湖从地面消失。世界杯结束的那一晚,所有人又为中国队遇到冠季军的悲催命运而惋惜,王争光带着儿子在广场上点燃引线,几簇烟花急匆匆地喷射出来,在漆黑的天空洒下几滴热泪。

那些年王志文生长的劲势与楼盘相当,两年后他为校队赢下区中学足球比赛亚军,被体校教练相中,在学校正式接受足球教学。王争光兴奋无比,每日登自行车接送儿子,周末陪伴晨跑,还给全家买球队比赛的票,一家三口坐在看台远处,王志文对各个球员指指点点,时值中超成立,他以为那是为自己准备的舞台。王志文确实努力,本地特长生中算出类拔萃,脚感也越来越好,有时他甚至觉得脚下的皮球会消失,在直面门框时才重新出现,而他大力一脚,球就呼啸扑去,百发百中。一年多的训练换来青训名额,他见到更多天赋异禀的同龄人,开始力不从心,却主动加大训练强度。一次训练赛中执意对冲,膝盖被踢折,当场露出骨肉,满腿是血,医生说大概率恢复,也有可能终生残疾,需要静养多年。国青出于人道赔了五万手术费,彻底待家里当废人。初中那会儿,王志文常在家里复盘各国家队表现,尤其是〇二年的尖峰对决,一场不落,总为国足叹息。出事以后不再看球,王争光看比赛时,声音一律调最小,不敢出声。王志文平日就把自己锁房间里,闷头睡觉,或是看书,等母亲来敲门送饭。

〇七年王志文十七岁,进体校介绍的厂里工作,领导让他去做仓库管理员,只消坐着捣鼓电脑。同样是这一年,五里河体育场直播爆破,缓缓坍塌,连同无数球迷寄托的情感,几秒之间化为灰尘,王争光看得眼睛发直,王志文则在报纸上浏览了这一消息,也是半天没缓过神。这里举办过98年回归晚会,见证了国足唯一一次出线,居然没法迎接即将到来的北京奥运。那一年奥运口号已经挂满城市,高唱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一年后的中国队表现出众,群众为之喝彩,又像〇二年那样走上街道。汶川地震爆发的下午,天摇地动,王志文觉得像人山人海游行,这样的架势他在〇二年经历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王争光跑来搀扶着他下楼。奥运期间烟花升空,也把王争光惊醒,房间被短暂光芒映得缤纷,又落入长久的黑暗。〇八年他也在报纸上看到贺炜朗诵的一句名言:人的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是功成名就那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的挑战、以勇敢迈向意志那天,他流着眼泪背诵下来。

又过去好几年,王志文腿伤好得差不多,足以正常运动,心态也恢复平稳,但还是没在操场上奔跑过,也拒绝看球。王争光却确诊了心梗,不是很着急,吃点药片看看情况,注意养生即可,不宜走动,也不能起太早,这时王志文才忽然察觉,父亲在毫不知情下瘦小许多。王争光一谈到国足,神色悲怆,恨铁不成钢,王志文认为国足压根没希望,臭不可闻,他也不反驳。王志文不爱看电视,电视机整天开在第5频道,像一台老式收音机,转播比赛的解说混杂雪花丝丝声传到他的房间里。他靠闲暇自学考取了计算机证,从厂里辞职,住进公司旁公寓,慢慢习惯写字楼工作,这里和工厂一样一整天不挪位,但工作更有荣誉感,像一个稳固且必要的零件。时光荏苒,几年前最有光辉的就业方向是土木,等这些写字楼建起来后,扎在里头的人又成了新的骄子,令他恍惚也觉得幸运,总算做对件选择。世界杯依然是万众瞩目,一到这个节点,国足又被捧上前台,翻看那些责骂与讥讽,觉得捧腹,他想起自己当年在看台上的模样,十六七岁的瘦削脸庞,机灵,有前途,谁都瞧不起。王争光还是爱球颇深,如今责骂多于鼓励,喜欢大晚上喝酒看比赛,喝一口酒叹一口气。王争光的肚皮也越来越大,像塞进个球,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场馆与人合成人浪,齐声高呼。他还是偶尔到球场看球,一个人坐公交去,坐得老远,球场上的年轻人奔跑,看台上的球迷呐喊,都让他想起自己儿子在场上奔跑的样子,〇五年他做了一条横幅,写着王志文真乃天府梅西,看儿子踢比赛时拉开。王志文在同龄人间不断穿插时,在他眼里有如于根伟在五里河那般英勇,可惜已成旧事。


王志文工作算谨慎,半点没走错,还是在一六年年中被裁员,年终奖也没领到,曾经的侥幸被一朝打碎。这一年他找了几份短工做着,烟不离手,想找跟上份待遇相当的工作,各种简历发出去,回音寥寥,冬至将近,也没回家看望父母。一天早上,王志文接到医院电话,说他爸突发心肌梗塞,陷入昏迷。赶到医院,王争光神色安定,母亲陪在身边,与医生攀谈后进行二次手术,没想到就在手术室里撒手了。他又为后事忙活一天,晚上在灵堂一个劲抽烟,嗓子发疼,他感觉自己变回了牙牙学语的男孩,说不出话来,想起小时候自己犯了错,被父亲打,也是不敢吭声。这回是父亲躺在面前,他不敢去看,也不敢望着照片,甚至不敢去想这件事。深夜他看见灵堂外有一人,像极了父亲的背影,他跑出去,腿却一瘸一拐,怎么也追不上,黑夜里一前一后走了老远,最后一刻,那人转过头来,竟是消失十余年的米卢,面带斑痕,一语不发。他惊醒,又点上烟。直到此时,他才能对这事有较为清晰的回顾:王争光那天早起去看球,支持多年的球队,看到途中突发意外,一切都不可理喻,无可挽回地迅速坍塌。王志文想起父亲躺床上对他说的那句话:气血上涌时,眼前一片红,像老天给了一张红牌罚下。明明一切控制得挺稳,他想,黄金时间把握住了,手术把握也挺大,父亲究竟哪一步走错了?怎么就变成这样呢,怎么就变成这样呢。疑问慢慢从父亲蔓延到他自己身上,他意识到自己终于碰见了一个严峻的问题,犹如十六岁面对自己得不偿失的后半生,冷冰冰地摆在自己面前,避无可避。他琢磨一夜。第二天早烧成个小小的盒子,王志文抱在怀中,上公交车,坐到体育馆,环绕操场走了三圈,眼眶酸红。王志文怔怔走着,看着剪掉球网的空门,忽然问垂泪的母亲,我爸看的那场球最后赢了没?她茫然。

回到家里,王志文调出〇一年的录像带,重看一遍王争光镜头下那短暂而模糊的光辉时刻,那是新世纪的第一年,北京申奥成功,中国加入WTO,世纪初的幻梦彻夜不停。然后他用电脑看父亲未看完的那场球赛,多年过后再次观看中超比赛,各大球队名号陌生,他只知道父亲热衷的本地球队,场上那些人他也一个都不认识。裁判吹响开场哨声,两边跑动起来,比赛刚过14分钟,对方球员进了一球,45分钟快到中场休息,对方又补射一粒。比分拉到0:2,场上人声沸腾,有庆贺也有愤怒。父亲也许看到了这里,情绪过于激动,所以心脏发堵。他隐约记得以前看过类似一场比赛,有段解说词印象深刻,但如今已想不起来。喝了几瓶啤酒,倒掉垃圾,下半场出场,这边换了一个前锋,左冲右突,犹如离弦之箭,可惜没有进球。第68分钟差点被进禁区,但门将抱住了球,扔出半场,被远处队员接应,一瞬之间,攻防交换,可是也没有破门。战到伤停补时,球员都焦急而疲惫,皮球围绕半场腾挪往复,不断迂回,好像不知道飞向哪里,或是等待一个机会。最后十秒,依然是前锋,鼓着最后一口气,抓到破绽,飞奔向前,甩过对方围捕,越来越快,又晃倒两名,王志文跳跃起来,鼓紧拳头,大喊漂亮,和场上所有观众一起,眼光汇聚其身,隆重吼声自四面传来,似擂鼓,惊雷,圣火,低沉有力,而后一记抽射,穿过门卫的手,扑入球网。球进了!镜头扫过看台,出现父亲模糊的身影,又消失不见,观众席上闪动着旗帜与呼号,球员双手腌面,结束哨声响起。王志文大吼两声,好球!好球!举起双臂,扑倒在沙发上,紧紧抱住父亲的骨灰盒。热泪蒙住视野,他不停地想,父亲有没有看到这球?父亲有没有看到这球?

那天晚上,王志文出现在球场,挥动双腿,做颠球热身。冬天到了,球场有人散步,有人结伴跑圈,好像目标坚定,唯独绿茵场空荡。王志文身着短袖,那件青训球服几乎要被撑破,他已十多年没有碰球,最先传来的触感竟是被钉鞋穿刺骨肉的幻痛,加之十余年的保守行走,一时之间不好适应。起初他不太信任大腿,等做完了热身,觉得火热,一阵冲动包裹自己,前推,凌空,鱼跃冲顶,记忆尘封的一部分正苏醒,每个动作都代表过去的一份记忆,一种疼,从遥远的青春期传来,带来令他无法自控的震颤。带球跑动的时候,有一些声音如雪崩般灌入耳朵,他听见当年王争光在看台上对他呼喊的加油呐喊声,也有如今球队面对观众受的嘘声与辱骂,都渐渐落在身后。他记起那时自己在房间里看的一场比赛,上半场屡经失利,到了下半场,所有人垂着头颅站在草地中央,荧幕照亮他十七岁落泪的脸庞。解说员的声音悲怆而有力:足球最大的魅力在于,随时都可以重整旗鼓,每个瞬间都可能创造奇迹。观众朋友们,现在是下午16点45分,我们经历了牵动人心的四十五分钟,整场比赛已经过半,或者可说刚刚开始,让我们回到这场比赛中来吧。王志文已记不清这些解说员的名字,但记忆中的解说词如雪花纷纷,落在肩膀,述说光荣,野望,遗憾,寄托,皮球在眼前消失,他朝着前方急切地奔跑起来,像一场伟大的比赛刚刚吹响了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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