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退出 登录  |  首页  |  锐角网  |  留言板

那里有座绿山墙

No 发表于 2022-07-26 20:32:17   阅读次数: 73126

  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多久,就认识了甜甜多久。她是我的发小,但我极少用这个词形容她,因为并没有什么向别人提起的必要。要不是都住在这几栋相似的商品房里的某一间,我大概和她会是两条平行线,平行的波浪线。她其实并不叫甜甜,而应该发第一声的音,但“天天”在我看来是个男孩的名字。于是我从来没有叫对过她的名字,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法改口。

  她家对着屋,我家对着山。山很矮,很青,很长,没有尽头。山脚有座中学,山腰有座教堂。教堂不像百科全书照片里的那样拥有尖尖的塔顶或是彩色的窗户,它的墙身只有灰色,钴蓝色的玻璃窗外是一丛一丛的爬山虎挨在一起,不是很拥挤,也不是很零散,带着一点点教堂的神秘感。小时候我喜欢一边吃饭一边盯着山脚下中学楼顶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发呆。红旗一年四季都在飘,在风中张扬着优美的弧线形,张扬着一抹蓝天白云碧山下的鲜红。结束发呆时我常常会想在先前的时光里为什么没有任何的思绪,就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呼吸的时候回不到无法感受呼吸的片刻。

  误解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这座教堂对我有着致幻的吸引力与强烈的抵抗力,我不顾一切地想要走过去,却一步也没有迈出过。我曾经以为信仰是水火不容的,所以在无数的寺庙间穿梭过后我失去了走过去的勇气,又因为奶奶和隔壁一位信基督教的阿婆交往密切而深感疑惑与不安。我没敢向爸妈问出过这个令我担忧的问题,可是没有一本书里给过我明确的答案,在儿童故事里我只看到了睡前祈祷与背诵《圣经》的孩子们。后来我在钢琴老师家发现了一本《圣经》,就那样堂而皇之地摆在落地的玻璃窗前,静静地躺在这静谧优雅宛如中世纪古堡一般的房子里,背后就是教堂。

  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懂。

  我终于下定决心问甜甜,你去过后山那个教堂吗?

  当然啊,我爸爸每个星期天都会去那里吃饭。

  她笑着,像是在讲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虽然这本来就是。

 

  于是我渐渐知道教堂是一个可以唱歌可以吃饭的地方,于是我觉得里面应该也有洁白的雕像和纯净的天使的声音,肯定有电视里结婚时那样的礼堂和松木长椅。

  我把教堂称作绿山墙,即使我一次也没有去过那里。它就像安妮住着的美丽奇幻的地方,伴着十九世纪最后的古老庄重出现在我眼前。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教堂和甜甜的爸爸联系起来。她爸爸的脸在我的印象里早已模糊,只记得是方形的国字脸,身形极瘦。他与我们是格格不入的,在这个浙南的小镇里,即使同为浙江人,他也被称作外地人。他的年纪比我爸要大,按理我应称他一声“伯伯”,可是这个称呼是那样的肃穆威严,就像他一样,我也不敢打给他们家的座机邀请甜甜来我们家玩——和父母为如何使用“来”和“去”的争辩让我很痛苦,这对于一个二三年级的孩子来说有些难以理解。甜甜家不开电视也不开灯,客厅的飘窗上爬着一圈的蚂蚁,天花板上缠着塑料的绿叶,发霉的角落滴滴答答渗着水,跟通往他们家地下室的通道一样阴冷而空旷,那里时不时响着机器的轰鸣声,电梯门的开关迟缓而僵硬,不免使人身上发冷。

  伯伯好像没有工作,又好像很繁忙,他好像蜗居在书房的角落里,一天到晚盯着电脑的屏幕,可他又每天都在教甜甜英文单词,也好像在不确切的时间出门。我都不记得了。

  知道与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照样每天在楼下玩耍,或是她来我家,但不会是我去她家。甜甜好像经常摔跤,身上擦破皮的地方涂着红药水和紫药水。这是我爸爸给我涂的,她说。真的好奇怪,我走的路大概比她平坦,我们家只有一罐泡着一颗还没成熟的红娘的酒精,涂在身上没有一点颜色,都看不出来哪里受伤。我们在整个小区里玩捉迷藏,是我对这个游戏还没有什么恐惧的时候,惊异地发现有一栋楼的电梯顶层被砖块封死了,窗外的夜色闪着绿色和紫色的迷茫。我们相互望风,偷偷溜出大门去小超市买冰棍,若无其事地躲在垃圾桶旁边吃完。事情败露也在意料之中,我不会哭,我说不是我,而甜甜只会哭,就像每个在我家玩的晚上临走前我做的一样。这件事应该是平常的,我一直把惹哭她当作快乐,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送走她连声道歉的母亲和抽泣的她。每天都这样,很小的时候就这样。所以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依旧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们拔下雨天长出来的白蘑菇,吃洗干净的三叶草,挖凹凸不平的路上的石子,掐断会流出牛奶的红色的树枝叶,牛奶黏糊糊的,我们可能喝过。我和甜甜一起干过的事情太多了,我们一直形影不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是这样的。因此当绿色的监控室的铁门打开的时候我和甜甜随着其他玩伴一起走了进去。没有意思,满屏的泛着雪花和蓝光的视频,一点意思也没有。那是伸向裙底的手吗。带我们进去的保安为什么要让我们看这些,我不明白。

  你们在里面干什么?那个保安在干什么?好几个星期之后我妈才知道我们进去玩的事。

  他在玩超级马里奥,我说。因为其他的事情我都记不得,看不懂,而且这是我第一次见超级马里奥。

  以后不要再去陌生的地方,你听见没有!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在心里不觉得什么,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她们频繁地跑进去玩,而我站在草坪上对着后山和我的绿山墙幻想,会不会有洁白婚纱的新娘走向撒着阳光的另一端,会不会有新生的婴儿受到祝福与恩赐,会不会有一场葬礼。

  然后他们都不见了,除了甜甜和那棵牛奶树。

 

  我并没有真正听见妈说的那句话,我和甜甜和阿姨一起走进了绿山墙。圣诞节的夜晚我们这里从不下雪,哪一个夜晚都不下雪,只有呼啸的风从山的上面吹下来,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吹向每一户亮着灯的人家。我没有料想绿山墙的内部是这样的普通,只是一个大大的停车场和无数杂牌的摩托车,爬山虎的另一面是纷乱的小广告。我感到害怕,可脖子上的围巾紧紧地缠住了我的嘴,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只看到羊羊兴奋而镇定的脸。这布置得多美啊!阿姨笑着要给我们拍照。礼堂最前面的台子上站着一个念书的人,我听清了最后两个字,阿门。我看见礼堂里站着坐着的人和我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我觉得害怕,怕被看出我和他们的不一样,我怕他们会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我的绿山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银幕被放了下来,几个人在幕布背后演着影子戏,是我唯一知道的耶稣降生的故事。马厩,椅子,十字架,没有对话,除了光影之外就没有任何声音。

  在楼下分别的时候我把手中的姜饼给了甜甜,盒子很好看,饼干很好看,可我没有尝过它的味道,可能没有尝试的勇气,我一贯如此。我站在漆黑的厨房里盯着后山上流光溢彩的图案环抱着山腰,蝴蝶结和铃铛闪烁着不属于我的热烈,绿山墙看起来是那样的平凡又疏离,刚刚关上的橡木门横贯了一条河,一条路,一片空气。

 

  我上了初中,紧接着是甜甜,她比我小一个月,却比我低一个年级。我很少打电话找她玩,再也记不起她妈妈的电话号码,那是曾经烂熟于心的十一个数字。她早早有了自己的手机,在QQ里和全国各地的网友交流着自己喜欢的明星和动漫。我从妈的口中听到她的成绩越来越差,还和很多男生有着传闻与奇怪的关系。我发觉自己连她的生日也记不清,一直以来是我请她吃蛋糕。她剪了刘海,一直没有再长高,喜欢违反规散着头发。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知道我要读书,我想要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不是我的绿山墙。

  比中考更早到来的是噩耗。电话的的对面是阿姨的哭腔与哽咽。摔了一跤,接下来是不知何为尽头的长觉,和不知道会有几个位数的费用。我以为这不是我的世界,可是一切都那样清晰地摆在眼前,两份重叠的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很快我见到了甜甜,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忘了是她以前也没有笑容,还是分别的时间太久,我们的波浪线化成了对立的两条扭曲的路,在本应交叉的地方弯曲出奇怪的弧度。我说不出这个话题,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我的父亲,只是很勉强地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她一直握着手机,脸埋在蓬松的头发和荧光里,我只看得见她高高的鼻梁,有时她会回我几个轻声的嗯,然后讲起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与人物。

  是公主切吗。我问她的发型。

  和五更琉璃是一样的呢。她突然笑了,晃了晃头发用手指理好给我看。

  后来我们的交集就仅限于坐在地板上各玩各的手机,在我的房间里甜甜可以逃避阿姨的唠叨,在甜甜身边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做除了作业以外的全部事情。我们都习惯了眼前的生活,也习惯了只交流我们都明白的事情,有很多的事情越解释越不清楚。其实我很想她能够好好学习,用这样一个敷衍的词覆盖我对她的希望,但所有想帮助的话只落到了中考前的一个加油上。甜甜的成绩够不上普高的分数线。她依旧是那副淡然而无所谓的模样,好像和一年前阿姨让她去学艺术课花的钱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拥有我曾经羡慕的花哨的空间和等级足够高的游戏账号。是我从不曾真正了解她。虽然我现在会用“我发小”试图和陌生的高中同学引起一个话题,告诉他们我也有很要好的儿时玩伴。可我每次看到甜甜,都只有想撞破那堵墙,去看一下另一头的世界的冲动。

  我也无数次幻想过以后可以和甜甜一起出去旅行,说一些只有我们才拥有的记忆,留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但这也不可能,我早就不明白学习会给我带来更好的还是更差的未来,我早就不担忧甜甜能够拥抱的天地是否广阔。我想要付出的是如同施舍的怜悯与同情,我感到蜷曲着的疼痛,躲在不知名的器官里,不知所措。

 

  最终我发现我和安妮彻彻底底地不一样,虽然我也曾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叽叽喳喳停不下来的嘴,可是我的梦里没有“闪光的湖泊”,我从来都没有给任何一条路,一个湖泊,一片树林命过名,它们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我,它们早就被别人所定义,有着不会被否认的正确身份。后山的教堂早就搬迁了,它在郊区两座房子间的小小空地上获得了应有的尖塔与镂刻,留下一座空荡荡的绿山墙。后山的中学也搬走了。于是整座山都变得黑暗而沉寂,蓝天下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旗杆,还有矗立着的永远不会倒塌也永远不会打开的绿山墙。她的父亲并没有醒来,永远沉睡在了这个夏季。我撒了谎,后来我发觉自己一直记得那个保安看了什么,一些不应该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东西,可我说不出口,就像改不回正确的名字,可能是因为没有意义,从内心涌上来的拒绝。那些过去的事物都一同沉默无声,留我向着绿叶新生处独行。

   


评论(0)

张牧笛
评分
88
从记忆出发,对儿时的伙伴、曾经的地理环境和人事,进行了锐利冷静的叙述。故事仓皇流转,却始终覆盖在冻结的时间之下。

刘杨
评分
86
作品中的“我”情感丰富细腻,作者在写细节和故事方面也有一定的功力。作品的结构略显松散了一些。

顾奕俊
评分
88
两个少女之间的隐秘情感。文章里一些表述引而不发,与此相联系的却是异常残酷的青春物语。不过叙述节奏上还可以再从容一些。

何天平
评分
86
很多表述略显刻意,削弱了文章本身的感染力。

庞鸿
评分
92
幻想中的绿山墙分崩离析,曾经形影不离的故友渐行渐远,童年时代就此消逝而去。细腻而闪光的回忆令这份成长的体验充满岁月的质感。它既是私人的,又能勾起读者的共鸣。女性情谊的复杂性令人想到《我的天才女友》。

于文
评分
85
情感有力,但文字还需锤炼,局部过于用力影响了整体节奏感

朱婧
评分
90
绿山墙作为一种象征,意味一段懵懂的岁月,她们看似太过年轻,尚未足够成熟,她们从这个场景穿越到那个场景,她们其实看到了所有却不被注意,或者说,从未说出。少女同时具有的神性和魔性,由此显影,还有随着成长必然带来的,逐渐明亮的眼睛。

张引墨
评分
80
文章刻画了一个独特的自然环境,一个有宗教意味的建筑。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一个情境中,主人公我和“甜甜”也在做一些常规的游戏,面对学习的压力。作者思考现实生活对友谊的冲击,未来的不确定和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作者回应阅读过的文学作品,等等混杂在一起,也有某种一致。

吟光
评分
86
情感真挚,打动人心。开头和结尾稍显繁杂,可以考虑单独用些短句成段。
总分7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