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知更鸟?
烟雨墨怜 发表于 2022-06-06 21:45:04 阅读次数: 3332734穿过蜿蜒的喀斯特丛峰,就来到了桃花村——桃花村不是桃花源, 这个名称极具象征意义的地方,既无鲜美的芳草,又无缤纷的落英。在村头尽是黄土的广场上,我捡到一只断翼的知更鸟。
一
听祖母说,知更鸟总在白天飞行,它最早报晓,也在最后唱“终曲”。我将知更鸟囚禁在名为鸟笼的囹圄中。它的叫声啭鸣似笛,但只愿在初更歌唱。我总在夜半被近乎凄厉的啼叫唤醒,油灯下它多彩的羽毛飞舞,两只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我,声音戛然而止。
“如果太早放它回去,知更鸟活不过两天。”祖母的央求使我被迫接受它的存在。但当我发觉祖母日日守在艳丽的知更鸟前,沉浸在女红的一针一线时,便开始揣摩起她的真意了。
在城镇化如火如茶的当下,即使在偏远的桃花村,一针一线的场景都已不常见。为祖母所独钟的女红手艺,曾是好妻子,好母亲的重要衡量指标,她自然掌握的炉火纯青。但我清楚,父母兄长外出打工十来年,没穿过一件她绣的衣服。不仅是他们,族里这一代人,包括我们莫家,都不再穿传统服饰。更何况愿意留在村里的人本就寥寥无几。
“忆昔,给心上人绣的是荷包,刺绣的丝线是定情的红线……”当得知情窦初开的我恋上同班的男孩时,祖母曾将绣有红花的“布团”塞给我,尴尬的心理如同当初勉为其难地把大红鞋垫塞进带有对勾标志的球鞋一样。比起古旧的荷包,我更愿送给他潮牌手链。当得知手链的价格后,祖母沉默了一整天。
她那“慈母手中线”早已无用武之地。
断翼的知更鸟和丧偶的祖母时常隔着鸟笼彼此呆呆对望着,仿佛在做无声的灵魂交流。
鸟笼是祖父的遗物。
祖父去世得早,按村里的习俗,在鬼师作法后,伴着祖母的哭泣,遗体装进漆黑棺木,然后被抬进葬洞。这种丧葬方式叫做“洞葬”,能被“洞葬”是祖母一直以来的心愿。
二
立夏的梅雨密集,知更鸟的鸣叫也密集起来。这倒苦了好不容易才回村的母亲。人常言婆媳矛盾是最令人头疼的,这个观点在她们之间更体现的淋漓尽致。
人畜无害的知更鸟没日没夜的咿呀聒噪,母亲无时不在盘算着如何将鸟笼丢掉。这只是她们千万矛盾中的一例。
同时,她居然后悔起让我同祖母生活。
“忆昔,早知道,当初应该狠下心来把你也送进城。”母亲不止一次这样说。
依稀记得那夜阴风怒号,全家凑在签筒前,各自心怀鬼胎地巴望着抽签结果——这决定着兄妹两人的去留。
其实结果早已注定,尚不成熟的兄长在“仪式”前告诉我,两只签是一样的。
近乎窒息的气氛中,我与母亲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相触。
我知道她在撒谎。
母亲也知道我知道。
我亦知道她知道。
但我们彼此仍旧在撒谎。
“恭喜你!”在结果揭晓的那一刻,我理应摆出一副苦笑。
我自然这么做了,只不过至今仍未弄清那份苦涩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在那个美好而疯狂的年代,家中若有男孩,那么女孩将理所应当地活在兄弟的阴影下。很多时候,她们失去的是物质和心灵上的慰勉,得到是性格上的逆来顺受。这灵魂烙印一路伴随她们长大,即便幸而幡然醒悟,也是青春消逝无几以后的事了。
每每想到这里,便觉得一阵释然, 毕竟母亲也是从那种境地走过来的。
最后,这只知更鸟成功活过了母亲停留的日子,她当然也没把我带进城去。我继续同祖母与知更鸟过活。
母亲离开那天,祖母要我把一双手套给守洞人老刘送去,看着上面艳丽的羽毛图案,我不由得心生厌烦。但至少暂时不用再听知更鸟的嘶啼。
这时兀地明白,强烈的情感原来来源于母亲的潜移默化。
三
接过花绣手套,年迈沧桑的老刘露出微笑。
作为守洞人,他的例行工作是在棺材洞每日清点与守灵,祖父去世后,祖母每日来此处守望,老刘也是那时与祖母认识的。这是刘家与莫家的缘分。
棺材洞在距地面二十米高的山腰上,藏于古树后的围墙内。古树前的村落,是人息最旺盛的地方;古树后的棺材洞,是千百年来安放逝者之所。
古与今,生与死,不过一树之远,一墙之隔。
我宁愿在此多逗留片刻,毕竟葬洞并不如想象般阴森恐怖,喇叭形的喀斯特岩洞内,五百多具棺木大多保存完好,看似毫无章法的摆放实际格外讲究。
我头顶上方的是祖父的棺木。老刘调侃说,对死者敬而远之,那么死者才是真正的死了。
那么知更鸟可以葬在这里面吗?
听到我的提问,他先是一怔,然后大笑。原来洞葬的传统如此苛刻,只有族人才有资格。它有“进城”和“下乡”之分。前者并非指去城市,而是说洞葬后,族里人认为棺木即是房屋,葬洞即是一座冥界之城;后者指野外的土葬。而死在外地的族人,是不允许“进城”的。
我想,洞葬正如祖母的女红一样,因时代变迁而土崩瓦解了。老刘也感叹,曾象征着荣誉和归宿的“进城”竟没落成今天的奇风异俗,只剩下老一辈人传承,而年轻人倒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城打工”了。
四
兄长和父亲在母亲离开后不久罕见地回乡,原来他们打算把我和祖母接回城里,然后转手掉这块祖辈赖以生存的土地。
毕竟,旅游开发的补偿相当可观。
与我的淡然相反,祖母对此表示强烈拒绝,了解到祖母“进城”的愿望,他们难以理解。
祖母提着鸟笼望着我,突然唤起了我的全名而非小名,知更鸟应声啼叫。
“忆昔,那么你呢?”兄长问我。
我说,如果祖母不走,那么我也坚持留下来。
包括祖母在内,所有人都因我的决定而愕然。
为什么向来憧憬城市的我会如此决定?
或许是方才祖母叫出我全名的刹那,我骤然明白了父母为我取这个姓名的真意。
祖母神情复杂地望着我,为了我,她最终妥协了。
带着知更鸟,兄长与父亲把我同祖母接进城里,祖母的前提条件是,她要在最后时刻返回故居。
祖母当然不晓得旅游项目开发云云。
……
城里秋分的朔风萧瑟,知更鸟歌唱的时候少了,渐渐变回刚被捡回来时只愿在初更歌唱的状态,一个月过去, 它再也不发声了 。
祖母每天扳着指头数日子,在她有所预感,准备起身回乡的前一天,却没能撑过去。那天早晨,她没能像往常一样醒来。 许是失声的知更鸟伫在床头的鸟笼中,用圆溜溜的眼珠俯视着她。鸟笼旁是条手帕,上面的知更鸟再也无法绣完。
祖母“进城”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当全家发觉异样打开房门时,笼里的知更鸟突然剧烈地扑腾起来,黯淡的羽毛四起,随着一声久违的尖锐嘶啼,它再也不动了。
但那两只漆黑的眸子却始终圆睁着,凝视在场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