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  |  首页  |  锐角网  |  留言板

信阳焰火

陳悠野 发表于 2024-05-01 18:35:36   阅读次数: 422

  冬日里的某一个黄昏,我们驾着车在城市郊区的荒原。公路一直蔓延至地平线的尽头,似乎永远无法抵达,新年的的焰火在城市中高高升起,盘旋,绽放,然后绚烂至极归于平淡。

  我记得我见过这种画面,在北方某一个偏远的县城。摄像机里没有储存十年前的相片,关于那段记忆,或许早已模糊不清,但我始终却未曾忘记荒原上古庙外升起的焰火。

  女人坐在驾驶座上默不作声,父亲将座椅靠背靠到最后,车窗开到最大,短视频中传来的廉价笑声刺痛着我高度近视的眼睛。风,乱住我困乏的眼,我几度出声让眼前的醉汉把车窗摇上,可是为一切只是徒劳,回应我的只有对我自私行为的咒骂与女人的劝架。

  我停止了争论,将头望向窗外,没有高楼在城市中对天空的肢解,郊外公路上可以一览无余这座城市的新年焰火,说是焰火,和疫情前的规模相比,大不如前,我双手合十,像十年前那样小心翼翼的许愿,闭上眼,像十年之前那样,闭上眼。

  耳畔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尖叫,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车的后背,伴随着沉重的惯性,我沉默地撞在窗户上,不声不响。我闭上双眼,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能听见时断时续的哭泣与某人的呼喊。过往的记忆与窗外的焰火刹那间以一种陌生而熟悉的姿态在我的颅内蔓延。


  一五年的那个冬天,父亲提出要前往河南,这个陌生的词汇,第一次挣脱回忆被我察觉。这是一条大河吗,我在科普书上看见过黄河,那喷涌的金黄裹挟着关于大地的一切。我说,大河的南面是什么?汹涌的河水不像江南的小河那样平静,会不会冲刷远方人们的家,这时我总会莫名感到恐惧。无数的夜里,我总能梦见黄土上一位陌生女人在呜咽,家乡的小河变得浑浊,从我身上涌向远方,淹没女人模糊的脸。我无望地寻找家人的身影,可一切只是徒劳。这个荒唐的梦境,竟成了我对北方抵制的缘由。可母亲说不会,因为北方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空旷,连着天,没有高楼的阻挡,只有冬日深入夜空的火焰,很美。

  父亲在一旁笑着说,这下你终于愿意去了,母亲沉默了片刻,说,孩子最远只去过江苏,没有见过真正的北方。父亲玩着手机,似笑非笑,只能听见微信提示音接连续不断,他说,那么管好你的工作,早点下班陪陪孩子,做母亲的也要学着顾着家庭,安排时间。

  或许确实是这样,外婆年轻的时候趁着90年代的浪潮在乡下办起了纺织厂,工人都是闲职在家带孩子的中年女人,习惯在苕溪旁捡塑料瓶的老太太,男人似乎只有外公,还有来自遥远地方的东北大叔。很难想象,这样一群人靠着两个老房子,真的在当地的企业创出了一片天,就老厂房变成了新的小工厂,外婆成了当时小有名气的女企业家。终于在几年后的某一天责任落到了高考完的母亲身上。舅舅选择去德国留学,带回了舅妈和像万圣节南瓜一样的啤酒肚,母亲别无选择,但责任二字却成了她寒窗苦读几年后注定要承载了字眼。她在酒桌上谈笑风声,在除夕夜中和中间商拉锯羊毛衫的价格,熬夜沿着太湖去其他城市监督只为为一笔订单,父亲对此颇有不满,不是对着五点半时的空碗发牢骚,就是在午夜后的某一刻,一个人站在家门口独自守望。

  她说这一阵忙完,过年后我们就出发,去信阳,去河南,去北方,去看一望无际的平原,去看新年的冬日焰火,只有在这时父亲才会开怀大笑,打电话招呼各路的亲戚,记得带上白酒红酒,他们将在信阳不醉不归,我也很高兴,母亲也应该很高兴,一家人出行总得是幸福的。

  幸福是什么呢,是一种从生活中淡淡流淌的情感,还是一种近乎真实的记忆,我说不清,但我又记得新年五光十色的大路上挂满灯笼,我骑在父母身上,像神话里的伊阿宋执着的寻找那金羊毛,逆着人流向上远航,我享受那种被亲情包裹的在意感,仿佛世界只是帷幕,聚光灯打在我一个人的身上,父母在我身旁,望着道路尽头悬日的落下,新年焰火的升起,看着它点燃夜空,燃烧,蔓延到天。

  我曾问过厂里的东北大叔同样的问题,因为他认为我对幸福的看法荒诞而可笑,毕竟一个小学没毕业的毛头小子讨论这种问题本身就很荒谬。他还声称南方焰火很聒噪,像驴叫,净瞎吵吵。冬季的干燥让他本着粗糙的皮肤变得像地理书里的褶皱,汗水浸润着廉价衬衫深深浅浅让我想到泾渭分明这个成语。我讨厌他,他孤僻,他功利,工作只是他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声称他对烟火厌恶至极,可事实上,在除夕夜厂里的年夜饭桌上,他永远缺席,一个人拿着几罐百威和一袋花生米在河边喝酒,望着大河对面村子里此起彼伏的烟火,耳朵冻得通红, 然后大醉,大哭,大闹,大笑,几个工人都拉不回来,只有母亲和外婆亲自出面,才肯回厂。

  他的家呢,是因为失去了家才会这样吗,我说,那么他的家是不是也在北方,会不会在信阳。母亲没有理睬我对大叔的疑惑,他说,不早了,该睡了,明天要早起,我们去信阳。


  我昏昏沉沉的从车内醒来,耳畔充斥着这男人的呼唤,蓝色的油漆是被野兽撕咬的朽木,金属的刮痕投射出人们面前的脸,我推开车门,无人发现,径直走向一望无际的荒原,任凭狗尾与杂草划破我的手背,鲜血滴落在泥泞的道路上。我缓缓向前走去,眼前的场景越来越熟悉,突然间视野开始模糊,夜色裹挟着未知,在黑暗中,远方的景色肃穆,神秘,唤醒着我。


  9个小时的车程,抵达信阳也是黄昏时分,印象里,那里只有像城乡交接部的街道,霓虹灯开始闪耀着KTV破旧的招牌,路旁没有树,只有七零八落的枯叶烂在冰雪里,像堵住下水道的头发。入住的酒店在景区旁,说是景区,其实不过就是一座灵山寺,寺前有一片偌大的荒原,望不到尽头,那时我望着落日坠入地平线,荒原尽头的村落似乎也在点燃焰火,紫色,红色,黄色,挣脱重力从白昼过渡到黑夜,绽放,消散。我拉着母亲想和她,分享这个画面。但她只是一直接着电话,讨论着订单海运还是空运,讨论着哪个月的工资还没发,讨论着外婆外公的身体状况。

  她似乎每一刻都在忙碌,一刻不停,我说,妈,你要错过焰火了。她向我比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在打电话,只留下我一个人烦躁的背影。

  直到去灵山寺之前,集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模糊,父亲和他的朋友喝着各色的酒,河南菜的辣刺激着我的味蕾,母亲一如既往的应酬,一片管着大醉的父亲,一边和一桌子男人谈笑风生,一边与阿姨们交流育儿心得。她很疲惫,原本以为酒席结束,就都结束了。但那个夜晚像一把匕首刺进了十几年婚姻的帷幕,男人的手机被母亲无意间打开,列表的角落藏匿着另一个女人,发送着令母亲愤怒的信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滴落在地上,她说他为了家庭,他拼尽了全力,幻想着这一段跨越不同世界的情感能够长存,她几乎付出了他的全部。但父亲却只说她爱她的事业,她的订单,她的工人,她从来也没做好一个妻子的角色。

  女人沉默着,红肿的双眼望着我,望着男人,我想起了那个梦,我从她的目光里看见了什么,是怜悯吗,是绝望吗,我记不清了,出于本能,我依旧回避那个模糊而真实的记忆,把它封存在心底,因为我明白,有一个理由,她不会离开我的身边。

  第二天似乎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只是个噩梦,我们驾车穿过漫长的荒原,我们来到灵山寺,母亲久违的放下了他的手机,父亲也久违的变得亲切,他们背着我在灵山寺前穿过一个又一个撞钟。父亲说在大佛前虔诚的跪拜,一拜,二拜,磕头,在心中默念愿望,就会实现。我笨拙地模仿其他香客,但好像除了疼痛外没有任何感觉觉。母亲问我许了什么愿,我说,愿望这个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母亲会心一笑,抬头望着昨天我让他看的荒原,但我明白,白日的焰火没有色彩,只有震耳欲聋的空响给人名为幸福的宽慰。

  长大以后,我陪着外婆在老家收拾旧物,顺便拜访了母亲,在我诞生之前生活过的地方,数不尽的奖状褪去了鲜艳的橙红,被岁月浮上了一层细沙,蜘蛛网爬满了过气的储物箱,肥大的牡丹花图案下藏一个八九十年代的各色硬币,一个女子长跑的简易奖牌,与数不清的作文比赛奖项。

  外婆看着我面前的储物箱,一言不发,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笼罩着墙壁上年幼时母亲与自己的合照,在岁月的低语中磨砺出一份漫长的寂寞。她说,把箱子带回家吧,几十年前,这是我母亲最珍贵的东西。我望着箱子,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仿佛里面藏着一个未知的少女,一种被时光遗忘的人格。

  似乎一直到那一刻,我才似乎明白信阳的那个夜晚,母亲的那个眼神。

  在我小时候,大人总会问我,长大之后,你想做一个怎样的父亲。我说我不想成为父亲,因为我明白,名为家的另一个世界与我隔了一条大河,我望着母亲,他们脸上的皱纹写满了疲惫,责任压垮了他们,他们在向我伸手呼唤,泪水顺着脸颊化为无声的呓语,  可我却不知所措。

  其实在信阳的古寺里,我从未许过愿,只有在荒原上望着焰火,只有在父母争吵时捂住双耳,我才会迫切地许下愿望,希望家庭不再破碎,希望泪水不再流淌,渴望着朴素的幸福与温暖,这或许是一个孩子最本能却又最自私的幻想,但却又构成了另一种无形的牢笼。我期望母亲在被背叛时不要离开,却不曾站在他身边为他分担一丝苦楚。

  或许我们于她而言,构成了名为爱的羁绊,但爱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枷锁,在成为一个负责的母亲之前,在成为一个听话的女儿之前,在成为一个称职的妻子之前,在各种角色错位的背后,或许是我们不曾在意的,属于她的,被封存的更辽阔的世界。那个她能选择自己想前往的道路,或许也会选择去德国留个学,或者是在北方的某个小城里构思伟大的诗歌与文学。我不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但我却无比渴望命运的水潦能够再一次漫过她的指尖,让我的存在消散在大海里,让她能够逃离这个世界。就像后来的我再也没有梦见黄土上陌生女人的呜咽,就像记忆中的北方不过也只是中原。

  我想到了工厂里的东北大叔,他温良,隐忍,任劳任怨,却与人保持距离。工人们都说他是个怪老头,倔老头,可到了最后我才明白他的儿子在东北把人打成了残废,一坐牢,就十几年,他孤身一人来到南方打工,近五六十岁的年纪,向着过去一边赎债一边生存,他自觉远离温暖,因为幸福会刺伤他心中生满铜锈的齿轮,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只有在湿润的空气里,望着大江大河外的焰火升入天空,残存着名为幸福的泡影。


  救护车和警车将公路围的水泄不通,男人和女人站在公路旁,看着少年被人们抬上担架,掩面哭泣。这个夜晚只有烟火,焰火只是一个孩子一厢情愿的叫法,远远向远方望去,村落上空烟火的响声震耳欲聋,仿佛警车的鸣笛都被调至静音。

  略带着寒意的风从窗缝中咝咝爬上我的发梢,掺杂着血腥味,给我送来枯枝败叶的气息,也送来了后半夜的月光,当烟火的声音逐渐消散之后,当月亮升起后,远方公路上的哭泣声与呼唤声像怕光似的一下沉落下去,沉的不声不响,无声无息。

  我在荒原的尽头我听见母亲的笑声,她的笑杂乱无序,让我想起箱子上肥大的牡丹花,我哭着向她跑去,向那个陌生的年轻的她跑去。我的眼前浮现出古庙,灵山寺屹立在远方,看见另一个孩子含着泪水向我跑来。向前看,黄昏时,东边天空中布满酒渣色的火烧云,我不知道它在天黑后是白云还是乌云。






总分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