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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竞天择

燚龘 发表于 2024-05-12 09:02:03   阅读次数: 2184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了,我历经世事变迁,见证了许许多多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件,但它却始终宛如一根针一般扎在我的心头,时时浮现于我的眼前。我就和您说说吧。

       那时我还年轻,在部队里担任士官。和您现在一样,我接受过良好的的教育,饱受卢梭和伏尔泰的陶冶。在年轻人特有的一腔热血和正义感的驱动下,我参加了那场被如今的史书称为“五月革命”的军事政变,因此得以在第二共和国成立后以陪审员的身份参加那场审判。

      正如您所想的,我们要审判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昔日的天才将领、第一共和国的执政官、第一帝国尊贵的皇帝陛下——马克西姆·布朗热一世。当然,他如今已成了我们的阶下囚了。

       时至今日,那场审判的每一个细节仍可以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呈现出来:在那由前代帝王修建的、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大法官端坐于高台之上;他的背后是由白玉般的大理石砌成的石壁,金玉点缀其间,第二共和国的国徽庄严地高悬于其上,象征着这场审判的所代表的公理与正义;我们五十名陪审员列座其侧。正式开审前,整个法院内弥漫着一种出奇的静穆,我们都一言不发、竭力保持平静,虽然溢出于空气中的一丝丝燥热早已透露出了我们与外表不一的心绪。

       他终于来了。昔日的帝皇,而今的罪囚,为一整支城防军押着,缓缓地向这专为他而开设的法庭走来。过去,他身披华贵的衣裳、头顶皇冠,如今,却身着褴褛的囚衣、手戴镣铐;过去,他在这大厅间频频举办欢宴、醉生梦死,现在此处却转眼成了审判他的公堂了;过去他高高在上,手握生杀裁夺的大权,而今却轮到我们坐在审判席上历数他的罪恶了!老实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在座位上纵声大笑起来才对,然而没有一个人露出笑容。

       此刻,便有千万双眼睛牢牢盯着这位昔日的皇帝陛下。从万人之上的皇帝宝座跌落至罪囚的牢笼的巨大反差,加之此刻为万众瞩目所带来的心理压力,理应让这位陛下至少显露出些许的局促不安与羞愧才对,我们也期待着他能露出这种应有的神态。然而没有。他没有显现出丝毫低人一等的感觉,举止神情仍旧平静自如,仿佛此处仍是他的宫廷、而他仍是那位尊贵的皇帝陛下一般。但这便只会更激发出我们对他的愤恨。

       大法官的法槌宣告了审判的正式开始。我们的公诉律师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控诉那位暴君所犯下的罪行:大肆敛财、滥征赋役,税率近乎比正常时期高了三倍;国库里的金银、粮食已经堆积如山,但那位暴君对民间的饥荒、大疫却始终充耳不闻,甚至不愿放出一片面包来赈灾;街上遍地都是流民,甚至闹到百姓要易子而食的地步,皇帝却仍在大兴土木、开宴作乐;还有战争,没完没了的战争,军队年年都在前线打仗,却仍旧满足不了这位战争狂人永无止境的征服欲望……

       我们的律师近乎是声泪俱下地痛斥着那位暴君的罪恶,而我们也一个个地为其所感染。当他描述其在那暴君的统治下百姓是怎样过着水生火热的生活、闹出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时,几位神经敏感的陪审员甚至落下了眼泪来。

       然而,那位遭受指控的暴君本人却依旧显得不以为意,他的神情还是那般平静自如,只是站在被告席前默默地听着。他并未找律师为自己辩护,事实上,也根本不会有律师肯为他辩护。

       那位律师先生的演讲足足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末了,他红着眼眶代表全体律师界恳请大法官宣判被告死刑。于是大法官询问被告是否还由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话——其实他说些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但我们还是愿意给他一个发言的机会,以显示共和国法律制度、体系的公正。

于是他终于开口了:

       “尊敬的各位先生们,在这里我必须指出:你们对我的所有指控都是荒谬的、无可理喻的。事实上,在作为帝国皇帝的十二年间,我并未有过什么违反帝国法律的举动。我曾亲自主持过帝国宪法和法典的制定,论对法律的了解,我胜过在场的大多数人。难道有哪条法律规定了皇帝必须在民间闹饥荒时开仓赈灾?难道依照法律我没有自由开办宴会的权力?至于赋税和对外军事行动的问题,每一次加税、每一次军事行动我都交由帝国议会上进行公开的讨论和表决,都得到了帝国议会的授权,完全合理、合法。”

       “先生们,论对贫民生活的了解,我胜过你们所有人。在我出生前,我的父亲就离开了人世,七岁时,母亲也将我抛弃。在那时,没有任何人来怜悯我、帮助我,于是我就这样成了全城最年轻的流浪汉。我不得不与比我高大得多也强壮得多的成年人、甚至路边的野狗争抢每一块面包碎,否则就会饿死。没有什么政府机构来发放救济面包,没有温情,没有怜悯,只有比对手更凶更狠更恶,才能获得生存的机会。要么对方饿死,要么我自己饿死,这就是那个世界给与我的两种选择。”

       “此后我又做过报童、学徒、鞋匠、汽修工,我遍尝了人间的所有苦难,逐渐明悟了一个道理: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角斗场,唯有胜者有活下来的机会,你目光所见的所有人:无论他待你多么和善,无论他眼下看起来多么可怜,都是你的竞争者、你的敌人。我的师傅不在了,我就可能顶替他的位置、得到更高的薪水;我今天可怜一个路边的流浪汉给他一片面包,明天他就可能取代我的岗位、使我流落街头。”

      “后来我加入了军队,但一切仍未改变,甚至更加残酷。战场上枪炮无眼,我的战友死了、我活了下来,于是我获得功勋表彰、他长眠于冰冷的墓地,就是这么简单。我只有不择手段、拼尽所有地往上爬,只有战胜一切对手,才能得到更多军饷、才能获得更高军衔、才能待在更安全的地方、才能不被人欺侮、才能……活下去。”

       “各位尊贵的先生,你们说的,其实我都懂——只要我像你们期待的那般去关爱百姓、去廉俭勤政,我就可以受万民爱戴、可以流芳千古,但是我不愿。我从不觉得那些平民和我有何不同,就像我幼年时比我强壮的人可以夺走我手中的面包,我现在何尝不能做同样的事?而你们,我了解你们每个人的背景,你们都生来高高在上、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地位、权力,你们可以尽情去倾泻你们的怜悯与同情,去怜爱那些平日里连你们的鞋跟都触碰不到的底层百姓,就像走路时小心不要踩死蚂蚁……你们这样廉价而高高在上的爱——我不屑!”

       这位陛下说完这一长串话后,便不再多语。毫无疑问,早已注定的结果便不会因他的寥寥数语而改变,毕竟,在他的统治下整个国家民不聊生、酿成无数悲剧是不争的事实,于是我们很快便宣判了他的终局。但不知怎的,目睹着这位死不悔改的最自私者一步步走向他的末路时,我的心情也莫名变得沉重起来。

       和我预先想象的不同,马克西姆,是真真正正将所有人视作平等的存在。那份曾被圣贤认为天生就存于人心中的、关照他人的傲慢善意,从一开始就未能寄宿在他心中。因为从未得到过来自世界的温情,这位陛下最后便连最基本的同情心也失去了,即使他已不再是那个在要与人争抢食物的流浪儿,即使他已成了比任何人都要强大、都尊贵的、令所有人都感到敬畏的皇帝。

       我亲眼看着这位暴君被押上刑场、最后迎来名为死亡的长眠,但那股莫名的沉重感仍旧在纠缠着我。这五十多年来,我目睹了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它们令我常常想起那位暴君、想起他临终前最后的话——说真的,我们的确审判了一个暴君,但那又有何用呢?我们的社会,便仍旧在永不停息地亲手塑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暴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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