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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

言梦 发表于 2022-06-06 14:44:48   阅读次数: 96567


  休学后,母亲开车来学校接我。拐过几条街,车子很快驶上高架,电子屏幕里播报路况的新闻说,晚高峰要持续很久。后视镜里母亲在看我,我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不过结果回归沉默。我瞥向窗外,紧凑的尾灯和老旧的居民楼共同把这场夕阳变得漫长,视线尽头是陌生的地域。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从未熟悉这里,我生活于此,同这块土地周旋,实则迂回在迷宫里。周而复始。除此之外,我与母亲的相处也直直走不出此端。

  因此对于迷宫深处的景象,米诺陶或者克诺斯已经不再重要。那时与母亲的摩擦成为生活的附缀。天亮后,她总是早起烹饪,成果是准点摆在桌上的煎蛋和一碗白花花的肉饺。母亲习惯趁我吃饭时说话,尤其是塞满口腔的米粒被牙齿嚼碎后吞咽,她总能拣选出这些时机,表述对某件事的看法。衣服穿多穿少啦、外面天气如何啦、英文单词没有早起背诵啦......细碎的絮絮经由她的口腔,随同唾液舒展,于空气中组成屏障。我偶尔应答,大都不理会她,拿来搪塞的理由是“老师说吃饭时不讲话”。教育成为对付母亲的武器,这欧亨利式的幽默值得致敬。然而她似乎从来不在意我的冷漠,早饭和晚饭,但凡是留宿家中的进食,她都坐在一旁说话。有时是问我学校的轶事,有时是抱怨父亲或菜价。我终于有一次停下看她,灯光下母亲仍旧系着围裙,粉色的卡通人物沾染着块块油斑,她驼背的坐姿像是背负重压,碗筷向来干净,原来只顾着说话了。她被我看得不自在,问我什么事;我第一次郑重地和母亲说,你说话别把口水喷进我碗里。其实后面还有恶毒的词,母亲也猜到了。她不再说话,假装吞咽。“这个鱼骨头哦,你小心点。”母亲夹鱼放到我碗里,我并没有吃。

其实我对母亲的误解,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地受伤。母亲是很聪明的女人,年轻时长得漂亮,嫁为人妇后,经营家庭井井有条,包括后来做生意,也鲜少吃亏。然而她总是相信我的谎言,尽管戳穿后宣誓不再相信,可下次的结果就像连接头尾的迷宫,我骗她,她相信,成为一种定律。更早的年份,我沉迷于网络小说里,整日想如何从母亲身上获得金钱以满私欲。于是滋生出的骗术一次一次伤了她的心。那些骗术并不高明,可是母亲连续地上当,在她发现我欺骗之后,也只是留眼泪。我行骗之后得到了我想要的小说和精神宽宥,可是母亲的落泪和心疼,该从哪里解放?我知道她的信任,在我伤害她很多次之后,母亲终于承受不住,她质问我,是不是她死了就开心了。那时候的痛心啊,一个母亲该怎么难过,才会对儿子这么说。到后来我才明白,因为我无法成为一个坏人,我害不了别人,伤害母亲,让我的妈妈痛苦,她是我唯一可以伤害的人。当时总将困境归类家庭,以为伤害亲人是本事,也以为这样的日子还有很久。

谈论救赎和犯罪不止在虚拟里,我从生活中撷取相似的片段,过往却消失于水中。医院在傍晚时入住,经过大理石喷泉和消毒水的弥漫,白色的装潢成为新的喻体。母亲在三楼的病房躺下。她换上病号服,脸色苍白,是历经一场劫难后的幸存。手术后她的胃部迎来喘息,那块多余的肉经过金属切割和胃液侵蚀脱离。母亲紧闭双眼,她没时间打理终于暴露出真实的面目——一截一截的白发和憔悴的面皮。书里常用old来概括种种踪迹,可是过程无从寻觅。父亲与医生交涉,我独自坐在空余的病床上发呆。母亲的手机铃声响起,应该是短信提示,我打开看,锁屏界面上年轻女人和幼儿的合照寓意来自千禧年之前的欢乐,我感觉心脏狠狠抽痛。后来回忆那天,我想到母亲早起顶着油烟,想到她的絮絮,想到她被我伤害后仍然选择相信。其实是我大意了,很多次吃饭时她与我讲话,打听我的日常,不过是我故意堵塞她了解的渠道。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因此她的碗筷永远干净。

最后的康复不出所料,在我把寺庙里求来的福囊系在母亲手上后。那天她的眼睛红肿,手背抹在脸上留下暴雨的痕迹,她说,这是我儿子第一次送我东西。母亲说会永远记得此刻,患病之时,我终于让她开心过。之后的连续强降雨,南方城市遭受由太平洋的厄尔尼诺导致的恶果,母亲在一个阴雨沉沉的下午出院。父亲开车行驶在湿透的水泥马路上,母亲坐在副驾,我靠窗发呆。间隙里,她问我成绩如何、钱够不够花,最后引导出一个邀约:周末一起郊游吗?我想,她要问的是,要一起出去走走吗?要重新修补我们的关系吗?那个东南季风重回内陆的傍晚,车内我构思母亲理想里的周末,大概是太阳、新鲜空气、丈夫和子女,假如时间停留,她也许会涂一点唇彩。

去寺庙是心慌使然,我花费半个钟头攀爬到山顶,在香客寥寥的佛像前祈愿。我记得膝下的蒲团染着灰,佛像前堆起成人高的捐款箱,我顺着沙弥指引去和尚经营的柜台求福。我告诉和尚,我想我的母亲平安。他露出慈悲的笑容,从悬挂的福囊里抽出一个,往里掺了香灰,交给我,说普世的道理。后来我想起那天,其实我是敬畏神明的,我相信世人的命运总掌握在某本神话里的生死簿上,我企图用祈愿,为母亲换来安宁。那时我想起母亲与我说过的话,但也不止于此。我只是问自己:假如世上母亲不在了,我会怎么样?神明脚下,沉默如水。

这里面包括我成长之前的岁月,容身多年的老城区拆迁,连带废弃工地和锈迹斑斑的巨幅广告,跟随我们搬家之后埋进大地深处。其中寓居的居民楼里,铁质楼梯悬浮而起,抵达二楼阳台,在空中建造一块土地。早年父亲在那里租房,四四方方的布局,不大不小,母亲于此接我到城市升学。我记得潮湿的地板和不透风的窗台,厨房是鼠类和节肢动物的天堂。夏季燠热,但蚊虫总爱光顾。母亲的生活从那时起被孩子、丈夫挤满,除此之外,家务占据她生活的边角。那时母亲总丢给我劳累的身影,放学后我坐在桌前温习,她端来果盘坐一旁看我,至于看什么,她从未回答。只是每次与父亲争执,或黯然收拾房屋,或闲暇时发呆,母亲眼睛里的光彩淡化了。  

原来她从未拥有。很多时候我都好奇母亲是否拥有自己的人生?她是否和许多女孩一样爱美、在意别人投来的目光?事实在某个冬天得到佐证:母亲的确经历过那段时期。我在家乡的住宅翻出氧化的相片,偶然看到母亲年轻时的人影,那来自千禧年之前,通过胶片相机,是岁月的遗存。我对此抱有怀疑,相纸里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怎么会是我的母亲?记忆里,她的饱经风霜已经无从抹除,她在每个清晨早起,在最深的夜晚昏睡,肩挑生活重担,还要念叨我嘱托她的事情。无论怎样,不该是她。那个由胶片拓印下的人形空白,躺在泛黄的相册里,最终留在生活里的是牢碌、啰嗦、苍老的女人。我猜想母亲很多次独独静默时,由意识形态构筑她的过去,最终依旧投倒于现实。我知道那个冬天没有雪,冷锋过境留下寒潮,母亲出院后戴着我求来的福囊,父亲开车辗转于街头,像是走在迷宫。

回溯过去需要成长的天分。学校里留有我的处分,我在休学前等待母亲签字。老师严厉地与她说话,她挺直腰板一丝不苟地听。我想起母亲说,与我相处像是隔着重雾。其实不是重雾,更是一场迷宫游戏。这场游戏输家是我。我渐渐懂得某些道理,我无法接受母亲给我极重的、不求回报的爱意,但自此也不能伤害她。那天雨水飘在城市上空,母亲问我去不去郊游,我顺从她意。我偷偷从镜面看她,眼角存泪、嘴边带笑。

后来天气很好,父亲开车,拖家带口,他说去一个从未去过的方向。那时我不会猜到母亲的疲惫,车子驶离城市,把车流丢在身后。那是我的来处。人们总视过去不同水火,却在边缘划分界线,我站在分野处重新瞻仰故去,那里涌出一轮太阳,它把很多东西扎成影子,最后长出的巨量花朵,终于开满无垠荒原。

我快速地逃离,一身轻巧,去往迷宫之外。


评论(2)

张牧笛
评分
88
和《凯风自南》一样,作者同样以自己的视角,较为出色地描述了一个既独特又充满普遍性的成长的故事。最后的落点在亲子关系的和解和改善,作者走出迷宫,得到真正意义上的领悟,让人读之动容。

何天平
评分
87
作者有很好的写作能力,文章见很多小技巧,遗憾的是缺了点真情。

于文
评分
90
语言有张力,情绪层层递进。

刘杨
评分
84
作者能能将情感变化轨迹勾勒出来,语言有一定的新意和弹性,修辞恰到好处。叙事稍微有些破碎感,流畅度略显缺乏。

顾奕俊
评分
86
文章聚焦于一段窘迫的亲子关系。作者有较强的语言驾驭能力,结构组织上也颇见心思。

张引墨
评分
87
作者讲述了亲情与母爱,行文流畅,感情真实。很惊讶看到一个高中男生对自己一些行为的认识和反省。这是一个成年人还不太了解的精神世界。

吟光
评分
87
文章真挚,情感细腻,将与母亲的相处比喻成一场迷宫游戏,生活的点滴跃然纸上。美中不足的在于语言不够凝练,偏口语化。

朱婧
评分
92
凡爱都是以心感心,以情动情,而非付出与给予的交换,单向度的付出对于接受者常成负累,亲密关系中的种种厮缠由此展开。作者不惮于剖解平凡家庭生活复杂的肌理,不厌其烦描述“普通母亲“的生活庸常样态,让不被看见的生活细节浮现。面向神灵的祈愿,面向内心的问询,是为子的赤诚一种。也是爱的回应,所谓至诚的孝全的起点也不过是爱。

庞鸿
评分
91
能看出作者对遣词造句的用心(尽管偶有几处难免显出几分刻意)。细节和感悟是真诚的,因而也是动人的。我想作者或许已经明白,与母亲和解就是与自己和解。
总分7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