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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爱你

2003wang0914 发表于 2022-06-20 23:06:38   阅读次数: 1711

1

 

三、二、一,好,我开始了。抱歉,我的思想琐碎而不成体系,请把这些日记般片段的分享,权当作一样我一厢情愿的纪念品罢。

 

我要讲的是我的爱。

 

一个人一生说“爱”的次数是有限的,到了某个临界点,就被“砰”地击中声带,变成一个只会点头微笑的哑巴。“亲爱的,我好爱你。”点头微笑。“我很想你,我希望听你说话。”点头微笑。并非爱已然消失,而是语言的承诺随风而逝,这种感觉好像进入更年期。一种遗憾,也是解脱。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说其他的话。“大排还炖在锅里。”“衣服我熨好了。”这些未尝不能说是爱意的表现,然而有点儿拐弯抹角的意味,好像刻意地对什么避而不谈,不知是小心还是羞愧。口蜜腹剑。一言九鼎。直截了当的语言是咒语,是武器,一根针锐利地扎进心口。说“爱”的时候必须双目对视,毫不含糊,否则便是不敬。

 

但大多数人到晚才知道这点。时间大步向前,难以回返,他们只好坐下来,头埋在两峰膝盖之间,一点一点地打盹,胡乱流一些五彩缤纷的泪水——那是从眼眶和鼻腔里漏出的融化的记忆。

 

 

2

 

电风扇在头顶“嘎嘎”地兜圈子,悬起来女孩子大裙摆一样的风。他问可不可以睡在我膝,我同意了。他顺理成章地把汗的头妥善贴在我平放的大腿上,我摸他的额头,手掌覆住眼睛。其实闻不到汗味,只有暖的气、浓的呼吸,像掀开锅盖现出熬煮的粥,不由分说地蒸着人。我热得头发和面孔难舍难分。

 

他笑了:“我爱你。”

 

我告诉他:“你讲话不要那么奢侈。”

 

他移开我的手,好看见我的脸:“你爱我吗?”

 

我瞥一眼房间角落,木地板灰尘扑扑,再望窗外,宝石蓝的天,天竺葵猩红,被亮绿的叶子一衬,婷婷地挺起胸脯。

 

我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异常天真地说,给我机会轻拍他的脸颊。闭一闭眼,他睡了。我一条胳膊搭在他侧过去的背部,费力地够触桌上的键盘。这样的对话醒来也要一本正经地重复一次。这是习惯。说得太多,掂到手中的分量也轻飘飘的。仪式仍在,粥煮得过久,色香味俱散,只徒然留着米的壳子。吃到嘴里,勉强于人安慰。

 

 

3

 

Beyond有首歌,《真的爱你》,一遍遍地唱副歌,“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请”字颇为生分,也谨慎,得到允许,才好去爱。

 

 

4

 

躺在床上,我看见医院暗红砖的建筑,不算太高,码放得齐整,任由阳光往上撒一些细碎的糖粉。靠近我们的这端圆滑地拐角,墨蓝的玻璃窗向前奔流,而后弯折、后仰,相配的白框子脏脏的。我向前靠了靠,好越过医院望到民工子弟小学,再过去便是马路上睡的一列校车,如同橱窗蛋糕模型,怎么漂亮都逃不过塑料质感。每隔几秒都有车来,封住瘦长的黑漆铁栅栏,镂空的藤蔓图案好像扭动着身子。才读出“残疾人养护中心”,马上“老人康复”的字样又被挡住了。

 

爸爸坐在我床沿削苹果。现在是早晨七点钟,天边浅浅地笼一层云翳,筛下纯净而严冷的光线。他的苹果削得没有妈妈好,按他的话说,果皮里也含有丰富的营养物质。写在脸上的期待像热气球,我咬一大口果肉,汁水飞溅,高高地托举起气球。

 

爸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你看书吗?”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我点点头。他心神不宁地掖了掖我的被角,递过来《三国演义》。他看封面的模样苦大仇深。

 

“你以后想读什么专业呀?”爸爸问。

 

我说:“我九月份上小学四年级。”

 

爸爸道:“你读真心喜欢的,我也高兴。”

 

我突然开心起来,一桩难事仿佛就这么一言为定。一时忘了妈妈也有一半决策权。读一上午书,外婆拎着饭盒来换班。我吃,爸爸站着。

 

护士插嘴:“怎么不叫孩子爸一起吃呀?”

 

外婆打哈哈:“他回家吃。回家吃。”

 

爸爸没和外婆打招呼,站到窗口,抽一支烟。“爸爸走了!”挥挥手,掩上病房门。

 

自有记忆以来,我和妈妈同床睡,爸爸独自住另一个房间。上小学,同学讲悄悄话给我听:“爸爸一激动了就会把妈妈抱起来亲,说肉麻情话。”

 

我问:“那是什么?”

 

 

5

 

在医院分诊台排队,戴口罩,刷手机。有个圆乎乎的老太太,头发掖在脑后,梳成颤巍巍的髻,银丝随着动作抖动着。她拿着一叠纸,慢吞吞穿行,我低下头,她的黑布鞋脏成印象派的画。人群用沉默回应她。

 

“要哇?”口音含含混混的。

 

一张鲜艳的海报纸送到眼前,红色的番茄底,用黄黄的煎鸡蛋一排排写满中文大字:耶稣爱你。后面列着联系方式云云。

 

我家不信基督。差点缩回手去,但想起早年邪教徒传教不成将对方打死的社会新闻,还是勉强接过,说嗯嗯。涂脂抹粉的宣传单,表白大胆,不知中世纪的教士看了会作如何评。

 

老太太绕过我,向下一个人去。仿佛也不在乎我受没受她的教诲。说“爱”如同一个推定合同,不签字,行动即为定约,报酬因人而异,只要双方各自满意,就不算违约。长辈愿我出息和孝顺,爱人愿我平等爱他,神施予安宁所要索取的是信徒一颗诚心。到底存不存在她的耶稣?她献上一颗愚钝的、虔诚的心,究竟是在向谁求取回报?

 

 

6

 

新的X光片洗了出来。医生举起它,平移到背后打着日光灯管的透明屏幕前,观察黑色背景里清晰的胸廓。他皱起眉头。

 

“心脏好小啊。”他说。转椅滑到我面前,医生用听诊器扪我的胸口。我努力地呼吸着,想象我的肺部同心脏一起律动,光中弥漫着细小的尘埃,在医生镜片的顶端微微震颤。他后退离开,露出一点笑。

 

下午我们就办出院手续。外婆同我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等着。她展开绿布袋,抽出一叠厚厚的纸。我一张张捻着看,收据、药单,轻薄的手感,边缘落着复写纸丑陋的海苔色。我正玩着上面的一排圆孔,秋风吹进来扫过矮几,哗啦声翩跹而起,我拿手把纸摁平。

 

“爸爸回家吃饭吗?”我问。

 

外婆的嘴抿成一条狭长的线,边缘折起一角。我好想把它抹平。在我伸手之前,三轮车就到家了。

 

我和妈妈坐下来吃午饭,面条里白菜和粉条切得碎碎的。过去爸爸会违抗妈妈的规定,偷偷地切几片熏制火腿肠进去。外婆把积压的单子撕碎,垃圾桶里涨起淡白的海潮,泡沫几乎要滚出垃圾袋。等第二天凌晨,环卫工人把垃圾收走、填埋,它们会腐烂、消亡,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还来得及到街上买学习用品。每一条巷子都在放《小苹果》,每一家店都像MV里草草搭建的场景,小小繁荣的喜气洋洋。几个月后,旋律零落了,支离了,广场舞的背景乐换了一批,新开张的店面前扎着贺喜的花束。短暂的洋红色热潮被撤下,只是我后来很少吃苹果。

 

 

7

 

他将钥匙放在鞋柜上,视线切过去,割开了空气玻璃,冰层再度弥合前,他说:“再见。”

 

老公寓的天花板对他而言有些过低。他矮着头,微微伛偻着从楼梯下去,后背衣服的褶皱被抻平,像一片平坦的雪原。他从腰部消失,末了,连一丝儿头发都隐没在扶手以下。我关上门像是如释重负。他的热情消耗得过快,转瞬间燃料告罄,而我对表白的保留也使他嫉妒和不满。我的车尚能行驶,他却已抛锚落后。这不公平。

 

把我现有的人生对半折,大约是同他相遇那天。也是夏季,太阳撤退得迟缓,要在街上走很多圈说许多甜言蜜语,才能抬头直视天空。

 

 

8

 

爸爸的日记:

 

“燕燕和我一起看电影,吃肯德基,喝咖啡,很开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生平第一次知道这句话的滋味。”

 

“悔过……的确是我不对,我爱燕燕,不应该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和行为。我没有任何可以争辩的,我真是个混蛋,这么好的女孩,我却总惹她生气。需要好好反省自己了。”

 

“今天燕燕爸在家,是我第一次见到丈人,给我的感觉和想象中相差很多……因为时间关系没有来得及买礼物,很不好意思,下次记得给他买些酒和补品。”

 

“关于昨晚父母突然造访燕燕家,我的感觉很不好……每次到我的意见,决定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刻,他们总是帮倒忙……听他们的没有去念高中……燕燕的妈已经开始说我的不是了,这使我们很被动,好像我们的婚姻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我从爸爸家回到妈妈家,同她讲了偷看到的日记的事。妈妈打泡沫的动作冻住,衣服慢腾腾地从手中挪到盆底,又被抓起来在指间搓着。

 

妈妈说:“我也没念过高中……你们毕业典礼,我还挺想参加的。”

 

妈妈说:“到时候给你爸打个电话。叫他一起来,这是他女儿的重要时刻。”

 

几个月后学校下发通知,典礼提前到高考前举行,怕学生情绪过分激动,只寥寥请了几位家长代表。我的父母均未列席。

 

我独自接过了高中毕业证书。

 

 

9

 

我没有和他们说的是,在被频繁的疾病折磨前,我偷了东西。放假后照例要到寺里去。灯烛昏昏的巨大佛龛下,外婆抓我的手摸观音像圆润的脚趾与敦厚的脚背,石雕表面被数十年的手温熨出包浆。我被供桌折在狭缝里,背后一幅宽大的明黄帷幔瘙着肩膀,光线灼烧前额带来悠长的疼痛。她从皮包里取出几枚五角和一毛的硬币,教我凭细细的圆边把它们立在佛前,摹仿一面面祈福的长明灯。

 

这时我看到石台上树着一只一元硬币。它要比我手中的这些大一圈,新一点,残影绰绰地温着,菊纹倏忽舒展了,光彩照人。我的手好笨,细巧的硬币不断挣脱手指的扶持滑落躺倒。可是高高低低的林立的影子中,一元钱以出奇笔直的执着站在佛像脚下,熠熠然仿佛一片钻石,或者某种珍稀鱼类的鳞片。

 

我小小的心脏努力跳动着。

 

于是我伸出手去,飞快地把它搜罗进口袋。左手蜷曲成有安全感的球形,兜住一星闪光。怀着微弱的背德感,我跨过门槛走到院子中,顺着小径一路下山去。天全亮了,广播幽幽地唱着佛音。台阶仍是湿的,但从晨雾里慢慢显出的树木,早已干燥而青翠。

 

 

10

 

请帮我看一下计数器……还有五次,是吗?感谢。我们喜欢赋予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特别的意义,然而正如诗人所说“世事一场大梦”,梦的出发点难以记忆,唯有结局得以把握。把某样东西攥在手里,总是令人安心的。现在,我决定张开我的手心,让流沙倾泻而下吧。

 

刚上高中那年我参加了一个志愿者社团,领着二十来个同学去老人康复中心。排风扇呼呼作响,楼道里摆满竹编椅,老人们挥着扇子,树木的影子一个劲儿向运动鞋上爬去。我往前走,影子乘着风穷追不舍,时间对我穷追不舍。

 

一个老太太说:“前几日发台风淹了老房子,附近有个九十多岁的老阿姨临时搬到楼上来住……她年纪最大了……”

 

我该去看看。

 

我是领队,一个暗示的要求落到头上,就必须去。我走上灰灰的楼梯,转进瘦瘦的房间。花棉袄的老人,皱纹和白发说明一切,站起来,握住我的手。

 

我说:“阿婆当心。”

 

老人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皮是一张太重的帘子,怎么推都只能开一条细缝,新鲜空气就贪婪地钻过这难得的罅隙,往身体里鼓入一呼一吸的生命。我还年轻,而她却拥有琥珀的眼珠。立刻就觉察到她已说完了所有的“爱”。

 

老人说:“阿囡好好读书啊……”

 

我说:“阿婆您身体真好。”

 

她的脊背弯成半弧月,她的指节如枯木。

 

老人说:“好好读书……”

 

可是我能给她什么呢?我们过去不相识,如今也仅一面之缘。哪怕我把书本从窗子扔出去,又如何呢?没有“爱”字的爱远比直呼其名沉重,孤独的老人是一寸将熄的烛,而我的火焰还熊熊——这是没有监督者也不强求履行的合约,又或者说,监督者不存在于我双脚踏入的此世。她的发声器官埋在比声带更深入的地方,振动之时,声音蒸发,修辞失色。

 

我说:“阿婆您保重。”

 

再多体恤的话不好说了。我窄的肩、嫩的手,担当不起。我离开那间屋子,再没有去过。时间啊时间,时间的浪卷过她,倏忽间盐味冲入我鼻腔。转头,遥遥地看见自己16岁,地上豆腐状的软软的光的形状,老人坐在床铺,一双手向我抬起。

 

逐渐,我的经历连成电影胶片,而有一些外来画面成为变奏。《乡愁》的结尾,诗人用手遮护着烛光,慢慢涉水走过温泉;《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阿廖沙跪下来,低头亲吻大地;话剧《哥本哈根》,海森堡的鬼魂颓然落座,玛格丽特和玻尔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唤他“孩子”。愕然发现直抒胸臆遭克制,表白却未离场。我没有让书离开过我的双手。不只为他人,也为我重新地去咀嚼一个我们早早就会说的字眼。相伴那样久,真实的面纱才姗姗落下。

 

相信我吧,这里是语言的终结,但不是生命和情感的尽头。不直言也不刻意婉言,这动人是因为贯穿始终的矛盾终于走向了统一和升华。声音如钥匙,直接的手段唤起灵魂的觉醒,化泪水为微笑,变呼告为无私。至此,我看到人性全部的爱意。你不必有任何担心,我无所期待,也无所留恋。如果你还在听,还需要一个凡俗的承诺来给予你勇气,那么最后,“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

 

Fin.


评论(8)

张牧笛
评分
84
看得出作者是很有思想的,但表达上似乎有些浮泛,有些叫人不知所云。

刘杨
评分
86
作者有意识地用非连贯的情节串联作品,将其对爱之一字的理解融入作品的细节之中,但由于主题过于宽泛,故而未能有机融合。

何天平
评分
82
哎呀,爱这个字眼,总说总说就没意思了。

顾奕俊
评分
80
关于“爱”,作者在文章里其实隐现出很多想法,碎片化的形式设计也不无可取之处,但可能是因为作者本人也没有考虑清楚究竟该怎么谈“爱”,怎么写“爱”,最后“爱”也只是流于表面而已。

于文
评分
83
语言简练自然,但整体结构略松散、

吟光
评分
89
文章情感真诚,描写性的语言贴合生活,同时兼具作者本身对于“爱”的思考,极具生活气息又蕴含思想深度。

庞鸿
评分
80
“爱”作为符号学意义上的所指,是需要有其能指的。但在本文中,能指的内容依然是游移和模糊的。2012年的迈克尔·哈内克的一部电影以“爱(amour)”字为题,通过一个简单的故事凸显爱之复杂与难以定义,或许可成为参考。作者自身已经对文章的内容做了一个预告/评价:思想琐碎而不成体系;它作为一个“一厢情愿的纪念品”时,作者以外的人无可置喙。但作为一个作品,我认为作者需要作更多技术性的克制和取舍。例如,在描写了几个自身的事例后,文末突兀地提到《乡愁》等一系列作品,又不作更多评析。它们与文章主旨的关联性是不清晰的,不确定作者是否了解塔可夫斯基拍摄《乡愁》的背景(被迫离开苏联移居意大利),也不清楚《哥本哈根》中的二战背景与本文的相关性,而陀氏的巨作更是被含糊地轻巧带过。我认为任何援引应有其必要性,否则会显得刻意。不加分析地以“爱”之名串联起所有事项,这种做法当然是创作者的自由,但其有效性仍是值得质疑的。

朱婧
评分
92
结构略凌乱,但章节即使单独也像珍珠般闪闪发光。作者的语言像带着节奏气息般,能唤起人的共情共感,这也是一种天然的情感调度的能力。值可期待。

张引墨
评分
93
一个人爱的能力,其实也是自己感受能力的体现。当一个人想要表达自己对爱的理解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看到她到底感受到了多少,感受的有多么深刻,这也是写作这个主题的前提条件和可能性。 本文作者字里行间的感情都很充沛,把这个主题饶有趣味的一面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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