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刘liu 发表于 2022-06-04 11:55:51   阅读次数： 28591

    小时每年初春时，庭院的墙角上总会有两只燕子盘旋。它们匆匆来匆匆去，不过多久就要离开。

    燕子总要不辞而别，阿太也是。

    记忆里阿太的腿脚不好，但那一年她突然很快地离开了我。走到了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让我无法再寻着她。阿太什么也没有留下，唯有深深刻在我心里的回忆。

    小时候阿太总会骑着一辆很老很旧的三轮车带我去看风景。或是野花初开的田间，或是恰好赶上集市的街头，只要我想，阿太就会蹬着旧三轮车慢悠悠的开始旅途。

    她的腿脚确实不好，每次蹬车时身子总要向前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我坐在后头看着阿太苍老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阵苦意，眼眶不觉湿润。

    “阿太，要到上坡了，我在后面帮着推车吧。”便赶紧拭去了眼泪。怕阿太看见。

    阿太不舍得让我走那么远的路，我更不愿让阿太很累，便在后头悄悄地推着车。

    “将来我要给阿太买一辆很好很好的车子”，我在心底许下第一个愿望。

    来到田间，我们看花。

    说是看花，其实也不过是吹吹田边的风，田间的花不算好看，只有稀稀落落的一簇簇野花。走累了，我们便找了块石头坐下，阿太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颤颤巍巍地仔细揭开包裹着严严实实的青布，是几颗青绿色的青梅。

    故乡那时流行着“青梅抵灾”，阿太便拄着拐杖一个人到集市上买这些果子。她把这些青梅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中，嘴里念叨着我一生定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十分坚定，眼里隐隐闪着希望。阿太饱经风霜的大手轻轻地把我的手包住。记得那年田间刮着冷风，好冷，但阿太把我的手捂热了，我的心亦如此。

    那年野花开的很旺盛，开在初夏。

    过后的几年里，阿太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许是因为阿太一生都在劳作，老年间她的手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口子。阿太一个人住在小小的屋子里，家务活皆是她一个人在完成。冬天的时候很冷很干燥，我常常担心她手上的口子再裂开，便常常去她院子里帮忙。

    阿太每次都会往我手里塞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裹，打开一看，是几颗青梅。阿太总说要保佑我平平安安，我也好想她健健康康。

    她的手开始一碰水便疼，手上到处都有裂痕。像是摇摇欲坠的梧桐树，很难再临大风。我看着心疼，常会给阿太涂护手霜，但她不愿，阿太怕浪费。但耐不住我的要求，只说要等我长大了，请我吃糕点。

    我再长大些后，便和父母去到外地读书，只能在过年时见几回阿太。

    每次临走前，阿太都要塞给我一个青布包裹，打开一看，总是几颗永远青绿的青梅。

    我常念到阿太，她的儿女个个推辞着不愿抚养她，小小的我便下定决心，许下愿要很好的对待阿太，长大之后定要接阿太来自己身边生活。

    次年，我再回到故乡过年。那时阿太满头都染上了苍白，走路离不开拐杖。我一有时间便到阿太的院子里陪她聊天，给她干枯的手抹雪花膏。每次我去的时候阿太都会往我手里塞几颗青梅，她讲“青梅抵灾”，愿我一生平平安安。我也想阿太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但我不愿看她在世间受尽生老病死之苦，我想她开开心心的活着。

    我们还是会约定着去田间转转。我常会蹬着旧三轮车载着阿太去田间转转，我们去赏黄梅，因为只有它在冬日的田间盛开。我和阿太裹着厚厚的围巾，我扶着她慢慢的走，听着脚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清冷的空气难得带着凡间的烟火气。雪轻轻地飘下，毛绒绒的帽子上也印下了雪的形状。我们看见残花落入洁白无瑕的雪中，任由狂风吹乱耳旁碎发。冬天的田边没有希望的金黄，没有疯长的野花，只有冷风，只有白雪，只有青梅，只有她。

    阿太陪着我长大，一直静静地陪着我。阿太照亮了我的小世界，为我遮风挡雨。

    冬天很短，我又到远方读书。“阿太，我明年过年再后来看你，等我！”

    我答应阿太，来年过年时我一定会回来再陪着她去田间吹吹风。

但我未等到她，来年秋天，一通电话打破美好的幻想。我手里握着冰冷的手机，奶奶的轻声呜咽传入耳中，“你阿太……她，她半夜摔着了，医生说是中风，还，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了……”我慌忙地看向父母，渴望听到他们说其实是假的，阿太没有事，但世事总与愿违。

    不久阿太被子女接到了上海治疗，我总想在回故乡时可以看到阿太。很快又迎来新年，我又回到故乡，那年冬天很长，记得故乡没有下雪，黄梅没了雪，竟少了几分滋味。故乡的冬天只剩冷风，只余野花的枯枝，只是梅花独开枝头，只有青梅独自平安。踱步走在田间，寒风无所顾忌地朝我身上扑来，心中总是空空的，于是又到阿太的小屋看看，木门已经上了锁，我便坐在门槛上呆呆的望。

    平日里永远敞开的门，随着主人消失不见，永远装满零食糖果的甜美记忆染上乌蒙蒙的空虚。

    我很快又随父母回到城市。我常常许愿下一年冬天我可以见到阿太，我可以在小屋里陪她说话。后来在我的再三请求下，父母同意我给阿太打视频电话，但那时阿太已经不认人了，完整的一句话也很难说出口。在大人们愈渐紧张的气氛下，我逐渐知道好像一切都回不去了。

    又是一年秋天，父母又告诉我阿太的小屋要拆迁了，很多东西都没了，全掩在泥土里。阿太也一直了无音讯，仿佛像飞走了的一只燕子，空空如也。

    不久，又是一通电话，平静的女声冷漠地讲述事实：

    阿太走了。

    接二连三的事压得我再也管不上眼泪，只想静静的坐在窗户前，眺望远方的故土。我没有见到阿太的最后一面，她的死讯我也竟是很久过后才知晓。记得我在无数夜晚偷偷的哭泣，但仔细思考却不知具体是为何，许是心中的挂念突然离去，许是童年时的依靠突然永远离开。无尽的悲伤不知从何处说起。

    童年的快乐时光随着她的离开，永远不在了。她急急忙忙地离开，却毫无保留。

    现在回想起阿太，她就像是快要枯萎的梧桐树，树叶枯黄，却还在为我遮风挡雨。而当年树下的人还以为来年梧桐树依旧能枝繁叶茂，撑起一片天。

    我再未看到初春燕子的影子，我似乎永远都留不住它们。当年送我青梅的人也早已不在了。

    忽然发觉，手里再握紧青梅的时候不会再有阿太的大手将我的手包裹着了，我们都只能在不可逆转的程序里蹒跚走向未来。

    再没有人会骑着一辆很老很旧的自行车载着我看遍满世生机，也没有人会再给我塞青梅，说要佑我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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