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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朵和蝴蝶结

余温 发表于 2024-05-26 19:41:58   阅读次数: 293

周一,天气很好,太阳光照得我脑袋晕乎乎的,空气变得很惺忪。今天是我和刚子哥约定好的日子。我脚步虚浮地走向水池,被水池前的台阶拌了一脚。我登时摔得四脚朝天,我发现我的手掌渗出血来,于是我在地面上擦了擦,于是我的血越冒越多,于是水泥地面上像开出了深深浅浅的花,于是我恍然大悟,我意识到我应该把血止住。于是我拧开了水龙头,我手掌心一众细小的伤口被冲淡了,边缘撑开了小小的白色的皮。然后我把自己的头压在水龙头底下,水龙头像冷冷地尿在了我脸上,我顿时感到神清气爽。水流得哗啦哗啦,我别过头去,欣赏了一会漂亮的水泥路面,然后我猛地惊醒,我意识到今天是我和刚子哥约好的日子,今天我应该去杀死刚子哥。

  我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感到自己顶着一个巨大的装满的水桶,我四肢绵软,险些跪下去。

  很久以前我看见李威扯赵婷婷的辫子,赵婷婷伸手想夺回自己的辫子,李威没放手,他们两个拔起河来。我看见赵婷婷脸涨红了,两眼圆瞪。赵婷婷说,“李威,你真讨厌。”我想到我妈和老师说同学要友好相处,做人要有正义感,于是我说,“李威,你不能扯赵婷婷的辫子,欺负同学是不对的。”赵婷婷和她边上的两个女同学都没有说话,李威松开手,他打量了我两眼,说:“你是谁?”我说,“我是张凡,你的同班同学。”李威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叫张凡。”

  后来体育课分组训练的时候我去找我的同桌,我发现他正和李威勾肩搭背,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同桌、前后桌和前后桌的同桌都很久没有和我讲话。从前他们抄作业,我说,“抄作业是不对的,要诚实。”他们会白我一眼,说:“滚开”。现在,我压着作业说,“不行。”他们一言不发,把我的手拍开。于是校服袖子下,我的手臂上都是红色的花。然后我独自坐在操场边的树下。我想着赵婷婷什么时候和我说谢谢,她背对我,于是我盯着她后脑勺的辫子发愣,她的辫子已经很久没有被李威迫害过,油光水滑,上面的粉红色大蝴蝶结正随着她跳跃挥拍的动作一跳一跳。我想到赵婷婷最近时不时地看着我,然后捂着嘴和边上的女同学小声说话。和赵婷婷对打的女同学看见了我,她大声说,“婷婷,张凡在看你。”然后边上挥着拍的同学都看向了我,赵婷婷走过来,她拿羽毛球拍指着我问,“张凡,你为什么看我?”我不好意思问她什么时候和我道谢,于是低下了头。赵婷婷说,“张凡,你真恶心。”我躲在树下一声不吭,于是周围的同学都收回了目光。过了一会,我感到他们看我应该是我的错觉。然后我等待着下课铃声,我的手动来动去,我低头看去,意识到自己揪住了花坛边的一棵野草,我的手向上提去,起初很轻松,遇到了一些阻力,但也不大,猛然间我意识到我差点就像李威拔辫子一样把它连根拔起,我的手像被炭火溅到一样缩回去,我把自己的手指含在嘴里,然后我用另一只手把它的根压稳。然后我的手一动不动。我妈说,花是红的。我感到自己手臂上的花开始发烫,我觉得它应该很好看,于是我拉开袖子,花已经晕开了,但我觉得它开得有些孤单,于是我想到我的皮肤一锤打就会冒出花,于是我掐了自己两下,花开出来,但不久又淡了,我于是又掐了好几次,于是我手臂上的花越来越多,热闹拥挤层层叠叠。我很满意,于是甜甜地笑了。我想起我妈说要分享,于是我打算去给我的同学看,可我有些冷,而且上一次他们都沉默地盯着我,使我感到四肢有些僵硬,所以我打算下次再说。于是我把袖子放了下来。

  过了很久,我抬起头来,我看见李威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身姿魁梧的男同学,魁梧到不像我们这个年级的。李威像踩着我的目光走过来。他打量了我几眼,然后看向身后的几个男同学。那几个男同学顺势散开,好像不曾来过这里。李威说,“张凡,你为什么要看赵婷婷?”我转动目光,看见赵婷婷在不远处的那棵树下打羽毛球,她的辫子一甩一甩,粉红色的蝴蝶结清晰、均匀、干燥,赵婷婷的下巴上挂着水珠,顺着她的挥拍在地上摔碎,她耳朵倒是干燥的。赵婷婷听见声音,她好像不经意地和对面的女同学换了个位置,又好像不经意地看了过来。李威拔高声音,“张凡,你为什么要看赵婷婷?”我看见赵婷婷的拍子掉在地上,蝴蝶结在阳光下灿烂地红着。李威怒气冲冲,他的拳头砸在了我脸上,我感到自己的鼻子歪了,我看见我眼前又黑又绿又红。我的身体软了下去,骨头还是硬的,硬的骨头碰在砌花坛的石头上,快碎掉了。李威的嘴张张合合了很多遍,我愣在那里,他的声音振聋发聩,我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节,却拼凑不出他话的含义。过了很久,我听到那种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李威说,“张凡,你敢不敢跟我打架?”我意识到他在打我,而且打人是不对的,而且他对赵婷婷那么坏,怎么还提赵婷婷。我说,“李威,我们不能打架,这是违反校规的。我要告诉体育老师。”“体育老师是我爸。”李威嗤笑一声,挥舞着拳头,这时候刚子哥出现了,李威的拳头就没有落了下来。刚子哥捏着他的拳头说,“这个人我罩着,你打了他就是打我。”李威看看我,又看看刚子哥,说,“这个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吗?”刚子哥二话不说,抡起拳头朝李威脸上来了一拳。然后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扯了一段距离。我感到脑袋天昏地暗。然后刚子哥放下我,拍了拍手,走了。刚子哥远去的时候我吼了一声,“我叫张凡!”刚子哥脚步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但是挥了挥手。我感到我鼻血凝固成的花随着他的动作灿烂起来。

  后来我看见同桌和我的桌子中间隔了一条沟。后来我听见同学嘀嘀咕咕。刚子哥在我隔壁班。刚子哥和李威打过架,打赢了,然后他被李威爸爸修理了,本以为他安分了,结果他把事情闹大了,李威他爸差点被革职。刚子哥于是在这一带出了名。我想,我妈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于是我此后每天早上都去给刚子哥送牛奶,刚子哥点点头。我给刚子哥看我手臂上的花,刚子哥也点点头。刚子哥周围的人嗤笑一声没说话,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尖刀一样。刚子哥没说话,他好像脚步在远去。我感到我手臂上的花在发热。很久以后我压着嗓子问刚子哥,“我们是朋友吧?”刚子哥看看我,他说,“你送的牛奶挺不错的。”于是我就叫他刚子哥,他周围的一圈人都是这么叫的。刚子哥嗯了一声,我顿时感到他像一个漂亮的弧度,手挥了挥。然后刚子哥拿出一张名单,他指着一个位置说,“这个,第六名,张凡,是你吧?”我点点头,然后刚子哥扯了扯嘴角,我觉得他黑黄的脸比赵婷婷的粉红色蝴蝶结好看太多。刚子哥递给我一本书,他说,“你,把这个抄好,明天早上给我。”我于是开始想字和牛奶怎么摆才会漂亮一点,使刚子哥,我的朋友,赏心悦目。“嗯?”我如梦初醒,发觉刚子哥正皱着眉头,我于是赶紧点头。然后我明天早上都来给刚子哥送字,他点点头,黑黄的脸扯一扯,于是我感到他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直到后来我看见我的同桌在抄那本书,我说:“你在抄什么?”我的同桌奋笔疾书,没有回应我。问又问了他好几遍,他转过头来看了我很久,久到我感到我的每一个毛孔都被他的视线掠过,然后他说:“隔壁班黄启的作业。抄一次他给我两元。”我张了张嘴巴,想说帮人抄作业是不对的,然后我意识到我帮刚子哥抄了作业。我的朋友要求我害他,我是害了我朋友的人,然后我害我的朋友是我的朋友要求的。我失魂落魄。很久我都我没有再见刚子哥,直到有一天,刚子哥拽住我的衣领,他说,“张凡,你的考号是375。”我说,“我的考号是012。”刚子哥说,“不,你的考号是375。”我终于意识到什么,我感到我手臂上的花在发烫。我说,“刚子,不诚信是不对的。”他的拳头舞了过来,我闭上眼睛,但刚子的拳头没有摔在我脸上,他说,“张凡,我对你不好吗?朋友要你帮着点小忙,你不做太对不起朋友了吧。”然后我想刚子捏住了李威的拳头,我想到刚子哥停下脚步朝我挥了挥手。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正在死去。妈妈说,花是红的。我感到自己手臂上的花在发烫。我说,“就这一次。”刚子哥说,“对,就这一次。以后都诚信。”

  退学后我和刚子哥没有了交集,直到那天,我看见我的妈妈趴在地上,脑袋下面是一摊红色的东西。她像是摔在了地上。妈妈说,花是红的。她脑袋开花了。刚子哥怀里揣着兜什么红色的东西,正打算离开我家,我隔着门板撞上了他。我的额头迸出血来。我问刚子哥知不知道是谁杀了我的妈妈,刚子哥摇摇头说他不知道。然后我说,他知道我只有一个妈妈,我的妈妈只有我一个儿子。然后他僵直了脑袋,点了点头。然后我点点头,问他能不能帮我把妈妈搬到水池边的板上。然后他点点头,他搬起我妈妈时的动作孔武有力。我妈头上的血很新鲜,汩汩地流淌。他搬动我妈的时候我妈额上的血一滴一滴地砸碎在水泥地上,声音很清晰,于是水泥地上也开出了花,很漂亮。然后我把我妈的头放在水池里,刚子哥看着我拧开水龙头。刚子哥说,“借我十万。”我说,“好。”我妈的血很浓,我对刚子哥说,“你看,像没稀释过的红墨水,花,你知道吗,赵婷婷的蝴蝶结。”过了很久她的血才变淡,一丝一丝地游走在水间,于是我说,“你看,现在有了被稀释的样子了,像红钞票。”刚子哥说,“她不肯,她自己摔下去的。”然后我点点头,我说,“我妈的脑袋开花了。”然后我说,“你走吧,下周一来这里。”

  今天是周一。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