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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尾巴以及一个关于你的未来(一)

长辙阮 发表于 2024-05-13 12:20:15   阅读次数: 1117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大地的影子上烫出金色的烙印。微风吹过树梢,惹得枝丫沙沙作响。林禾祐捏了捏自己衣服的下角,不知是阳光太暖还是自己的表情太冷,脸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灼烧感。她将手插进校服的衣兜,一张已经被反复揉皱的演讲稿正在她汗涔涔的手心里待着。


国旗下的人们掌声雷动,禾祐知道她要出场了。她仰起头,任由光怪陆离叶影将她的视线遮盖得模糊,转过头,却望见她的同学们正微笑着看她。风吹起他们的发梢,诉说着他们的风华正茂。


人群中空了一个缺位,那原本应该是他站的位置。


此时在大洋彼岸的你,也会想起我吗?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好天气,一切的一切都和从前的那天那么像。


一年前的开学典礼上,她作为观众待在台下。阳光实在是太温柔了,与台上校长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她略抱歉意的想,辜负一点这样的时间也没有问题。


学生们似乎有些烦躁,台下稀碎的说话声屡禁不绝。身后有人借着这股骚动拍了拍她的肩,是宋瑶。于她趁势往后一靠,将头凑了过去。两人打探,没有枫主任的目光,于是躲在队伍下聊天。


“禾祐,你听说了吗,咱们班这个学期有一个插班生!”宋瑶兴奋地说。


“有新学生吗,我...不了解。”林禾祐回。


“啧,你怎么活的和山顶洞人一样!好学生都不社交的吗?听说新来的那位,是从杭州来的,人帅心善学习还好!哎呀,本小姐又要以交际花的身份出现了——”宋瑶没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不自觉地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结果被枫主任的目光死死追踪。


宋瑶欲哭无泪,禾祐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


漫长的演讲终于结束,教室开了风扇,同学们鱼贯而入。


林禾祐回到座位上,弯下腰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脚踝。一个暑假后校长的演讲能力真是大有长进,她刚想吐槽,却发现身旁的位置上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他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身旁有人,正在草稿本上涂涂画画。


刘海慵懒地从他的额头前垂下,细框眼镜浅浅架在他的鼻梁上。清瘦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曝晒的痕迹。眼睛旁有一颗难以被人发现的痣。这样美丽的长相,用“明眸皓齿”“翩若游龙,宛若惊鸿”等任何词修饰都不为过,禾祐想。林禾祐刚想开口询问,突然意识到他就是那个插班生。众人也早已发现他的存在,开始窃窃私语,可他还是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枫主任随即走了进来,大家立刻安静。


“咳、同学们,我们班迎来了一位新同学,沈钰,你来介绍一下自己吧。”


身旁的男孩终于有了动静。他摘下眼镜,走到讲台前。


“我叫沈钰,金玉的钰。以后...希望能和大家和睦相处。”


他走过去时向禾祐一瞥的那道目光才让她意识到少年早就发现了自己。他的的话简短,让人反复咂摸都感受不到温度,可是他的面容和语气却又那么温润。有点奇怪,禾祐想。


“沈钰,刚好林禾祐一个人坐,你就当她的同桌吧。”枫主任作出判决。


同学们“喔”地一声,幸灾乐祸地起哄着。沈钰看着她,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后就安静地盯着桌子,没有她想象中的“你好,以后多多关照”这样的情节。她觉得有些尴尬。沉默的局面僵持了之后的一整节数学课。其中不时有人转过头讨论着他,或她?一直到下课铃响。


禾祐长舒一口气,却不小心和他的目光对视,看到他“想说什么却又不敢”的表情。他上课的时候也应该想和我打招呼吧?禾祐想。


“你好,我叫林禾祐。”于是,她先开口了。“我...那个,沈钰,你好。”他终于吐出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原来他之前所装出来的镇静都是因为腼腆啊。想到这里,林禾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你叫沈钰?这么好听的名字啊。”


“你…怎么不说我的名字像女生?”


“不会啊,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美的,有魏晋风流、民国才子的那种感觉...”


一不小心就说多了!禾祐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看到这一幕的沈钰也不禁笑了,嘴角终于有了弧度,脸上终于有了温度。


原来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啊。


教室外的道路两侧栽种着法国梧桐,排闼交错。它们在生长了一定高度后忽的向道路倾斜,把枝丫汇成一片荫凉,让这段不太长的路仿佛穿梭时光的隧道。偶尔也会有两三片不听话的叶子伸进窗户,在浩瀚的学海中点缀一点绿色。


你是最喜欢看向窗外的吧?


后来禾祐才发现沈钰根本不是宋瑶打趣的那种“面若冰霜的冰雪美人”。他只是不善于和自己不认识的人讲话。实际上沈钰活泼好动,甚至总会干出一些叛逆不安分的事情。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中,禾祐就透露出自己最喜欢的朝代是魏晋和民国。令她惊讶的是沈钰也一样。在上历史课的时候,沈钰总是不能循规蹈矩地按历史老师的思路走,插嘴是家常便饭。按他的话说,这叫“努力跳出历史的怪圈”,为此没少被枫主任和历史老师抱怨。他喜欢用笔戳一戳禾祐,然后和她说一些历史书上没有的事情,甚至是令人大跌眼镜的野史。比如,他总爱和她聊民国那些风情万种的才子佳人。


禾祐对这些故事一无所知。对她来说,那些纵横的人物关系如阡陌交错。在这个南方的小城里,她所要做的只是接受学校能给她的所有知识,然后考上一所好大学,走出这里。所以她很烦沈钰,但最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投入他的故事里。


她知道沈钰和她不一样。她的课本上总是填满工整的五光十色的笔记,而沈钰的课本上只有零落的几个用黑笔画的圆圈,有时还会出现数学草稿。她知道沈钰和他们都不一样,她不知道沈钰为何从杭州来到这座无人问津的小城就读。身处文科班,从来没有真正背过书的他在班上却是文理双全。她能见识过沈钰如何在数学课上托腮故作沉思状实则小憩,也瞄见过他的书桌里放了一沓做完的数学高考真题和竞赛卷。她那时才惊愕道原来他们不是一个维度上的人。


结束了月考后的第一节数学课,禾祐搓了搓自己干涩的眼睛。转头看见沈钰一手托腮,反光的眼镜下睫毛晶莹,肩膀有规律的一起一伏——她不知道他又在何时安然入梦。禾祐无语地拍醒了他。


沈钰醒来,望着窗外的银杏洋洋洒洒,法国梧桐的繁叶却还将暖阳染得透绿。“才感今夏,忽而已秋。”他故作深情地叹道。宋瑶刚去查了成绩,从教室外跑进来,拉着一脸悲伤的班长。她说:“小祐好厉害,这次班里又是第二啊!”又看到沈钰睡眼惺忪,正掰弄自己的颈关节,于是和禾祐一同无语。


“沈大少爷!虽然这次还是全校第一,但是也麻烦你尊重一下课堂好不好。”


禾祐看着身旁此时满脸写着“衰”的班长,就知道文科一鸣惊人的她又因为自己的数学成绩,和自己的目标“冲进一百名”失之交臂。她理了理班长额前的刘海说到:“没事的班长,等我学好数学拿到全校第一,就教你!”


“那也得先超过我再说。”沈钰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冷冷地插进。


禾祐的脸涨得通红。三主席台旁有一颗巨大的香樟树,它卵形的叶片会在风起时分飞舞,纷纷扬扬不知要飘往何方。它见证了一轮又一轮的春夏秋冬,看草木抽芽,看藤蔓吐花,看落霜红叶,看新雪白瓦。这棵樟树是连接食堂和教学楼的必经之地,禾祐常常从它身旁经过。


你说有时很羡慕它,羡慕它可以在风中流动自己的生机,仿佛灵魂失重,根脉也变轻盈。


禾祐走上前,站在主席台的正中央。


她突然意识到如今她就站在一年前目光注视的地方。她面对台下数千和她一样的学子,他们的身后是期望,身前是未来。


树影在她的脚下摇曳,白云裹挟着飞鸟掠过天空。风不甚喧嚣,倾诉着一些即将逝去的东西。


它拂过她的发梢,吻过她的脸颊。


它说,你听啊,你听啊。


它听见了什么呢?


枫主任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他说:“没事的。如果太紧张的话,照着演讲稿读就好了。”


她努力朝枫主任挤出一个微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她向沈钰说的那些话。


......

“你知道为什么枫主任要叫枫主任吗?”早自习的时候,沈钰的手边突然出现了一张纸条。


“不知道,为什么?”沈钰感到莫名其妙。


原来学校曾经有人给杂志投过稿,把年级组的枫主任和彦副主任组了一个“枫叶”的CP,人们对于把这件事作为笑料乐此不疲。从此以后,“枫主任”的名字便有了特殊含义。


禾祐把自己的脸埋在立着的课本后面“哧哧”地笑着。她真感到苦恼,自己自从和沈钰做了同桌之后也就越来越不守规矩了。于是她把脸转过去,想看看沈钰的反应。


“枫叶、枫叶......嗯你说的没错,学校西边的枫树真的很好看。”沈钰念念有词。林禾祐一脸黑线,真不知道沈钰这个时候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深秋的枫林的确很美。枫叶的红是一抹凄艳哀绝的红,如同杜鹃啼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奏唱出的绝响般刻骨铭心。


我记不得漫天的枫雨,你的身影却忽明忽灭。


十一月份,又是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明明是从大城市来的沈钰却对这样的活动显露出格外兴奋。据他自己说,他从小就身体抱恙因此不能参加剧烈运动。此时的他刚刚告假去了省城的医院,拖了好长时间才回来,但还是坚持去报名当了志愿者。


而林禾祐则答应了朋友的挑战,要在一百米中冲进前八。


结果是那天她真的做到了。下场后不知是宋瑶还是谁第一个冲上去拥抱了她,接着是全班的热情簇拥与欢呼。


那天下午的赛事过去后,人群渐散,在应酬了无数的合影和夸赞后,林禾祐才换了衣服准备离开运动场。她独自走在枫叶满地的路上,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右肩。她转头,却不见有人。左侧却传来“咯咯”的笑声。


她猛地朝左转头,只见沈钰躲闪不及还是被她发现。“沈大少爷,你可真无聊。”她呵呵道。


沈钰身着一身干净的校服,还挂着“志愿者”的红袖章,在漫天的红叶里如同一只披了雪的游鸿。他还是咯咯笑着,说:“冠军小姐,今天表现不错呀。”


“明明才第五名,怎么就被你说成是冠军了!”她嗔怒,看见沈钰手中握着的相机,“给我看看。”她伸手讨要。


相机里的她没有田径场上的英姿飒爽,只是在侧脸望着枫叶,显得如此清闲。


还——怪好看的,她心里偷乐。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色渐沉,突然沈钰听到了雷声,说:“好像要下雨了。”


一颗雨点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温柔地回应了他,随即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眼看雨势就要转为劈头盖脸,可离教室还有好长距离,禾祐有些慌张。


“别怕,和我来。”沈钰抓过她的手就在雨中跑了起来。她的手被他紧紧攥着,顾不上太多,可是却有一种冲破层层雾霭夺得天光的安全感。他们转过枫林,在一处建筑物的屋檐下躲了起来。


真是一场措不及防的秋雨啊。


“是琴房,暂时避避雨吧。我看看能不能把门打开。”


“嗯,可是你的手...”


沈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松开手,慌忙把头低下,贴在门缝上装作看屋内的情况。


可是禾祐看到他的脸明明红到了耳根。就像雨水把枫红晕到地面的落叶上,她想。


“门...门没锁,我们可以先进去避避。”沈钰赶紧说。


琴房被打扫的很干净,没有人。这份安静被两个陌生人的前来打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雨停啊......”禾祐苦恼地抱怨。一阵琴声却突然剪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琴声听上去如此欢快,跳跃的音符在空荡的房间里跃动。她转过头,只见沈钰坐在钢琴前。朗朗少年身体前倾,轻踩踏板,关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指在黑与白间翻飞。


“恰好会一些钢琴。”沈钰笑道。


于是旋律忽然切换得舒缓而温柔,是她很喜欢的《golden hour》,它让她联想到秋日的黄昏。窗外小雨淅沥,男孩的侧脸在斑驳的光影中忽远忽近,模糊不清。钢琴优雅明丽的声音却在屋内放晴,连接着乌云外变幻的夕阳,轻吟着深秋里万物不曾消逝的生机,如此浪漫深沉。她看着男孩耳廓上仍未散去的绯红和被雨沾湿的肩膀,没有再说话。


好像天气也被琴声感染了,雨只下了一个乐章的时间便悄然离去。天光乍破,透出几丝淡淡的晚霞。


大片大片的阳光在琴键上流淌,从少年的指缝间倾泻而下。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