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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阁

姚贝尔 发表于 2024-05-04 11:50:05   阅读次数: 97

      我站在这里,北纬22度,板块的交界处,混沌与清晰的折叠地。许久,回到了旁边。

      四月,一个残忍的月份。

      今早,我像往常一样下楼倒垃圾,却发现生满铁锈的信箱被打开了,里面有一张泛黄的明信片,一座宏伟的牌坊神奇地矗立在现代与逼仄之间,洁净与 肮脏之间,粗糙与精致之间,巴掌大的明信片容纳不下它伟大的美,在我看  来,世间没有比这座牌坊更美的东西了。称它为“牌坊”,似乎过于平平无奇  了,我更想将它看作是一座石阁,类似阿房宫里的威严的楼阁。卡片的右下角写着“边度有书47号”,大概是这张明信片的出处罢?一种一睹为快的冲动在我心里渐渐地有了体积,将我从周边的环境中抽拉出来......

      最近我有一种愈来愈强的陌生感,我之于这里好像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我经常注视着这排突兀的居民楼,半下午的时间随着穿堂风从两排楼道间溜过,与天边的红日一起沉到屋顶之下。杂乱无章地依附在楼与楼之间的电线,沿着墙体的轮廓蔓延,有几条就孤零零地挂在空中,弯曲的弧度可以停两只麻雀。色彩饱满的广告纸左一张右一张,有的被人撕掉,留下了破碎的、奶白色的残痕,像是定是要留下些什么来显示自己存在过。人们又将新的广告纸覆在满目疮痍的旧墙上,如此便能轻描淡写地抚去伤痛,而那白色残痕悄悄地在另一面泛黄腐烂,在旧痛中滋长出新痛。

      我总是透过窗看外面的人。窗的外面包裹这一排铁栏杆,像是一个方形的铁笼,让平整的色块中充满了血腥的金属的气息。铁窗将我眼中的世界划分成一条一条竖状的网格,楼下行人走过一个网格却无法连贯地走向另一个网格,我想看清他们的动作和情绪,但又怕离得太近,与他们同处一个空间里,于是这铁窗就发挥了微妙的作用。实际上,看不太清,那也没办法,只好又归咎于自己差劲的视力了。好在窗子下面的空调室外机还清晰可见,里面落满灰尘的风叶沙哑地发出有节奏的重音,搅得人不安宁。

      我心里全是那石阁,我要亲眼见见伟大的石阁。我要去那里插小旗子,石阁之上插满我的小旗。

      好在找到石阁并不难,通往那边的路就一条。寂静的小楼底下,路过了几个人,他们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那边,于是人与人之间的问候便结束了。

      走出破旧的小楼区,梵高的色谱恍惚出现在眼前,高饱和度的色彩在四周旋转,像带着旋律一般在空中旋转,闪闪的水波也有自己律动节奏,加深了眩晕感,这是我从开没见过的风致......

      沿着石板路一直走,明信片上的石阁就这样突兀地出现了,没有半遮半掩,没有影影绰绰,而是略向前倾地展示着自己的纹理。许多人匍匐在石阁前,又或者跪在它的前面,有的激动地不能自持,有的眼角饱含崇敬的泪水,有的魂灵似乎获得的巨大的解脱。

      我变换着角度歪头眺望,内心却毫无波澜,或许是我的鉴赏能力有限。那不过是个黑乎乎的,发霉发旧的,小小的石头建筑罢了。从背面看过去,石块歪七扭八地堆叠,无力地贴在纤细的石柱后面,薄薄的几层,侧边到处是凹凸不平的缺口,就快要倒塌的样子。它畏畏缩缩地背对着太阳,正面笼罩在自己营造出的巨大的阴影区里。别说美了,我只感觉到一种由不协调的病态而引发的不安之感,只觉得自己对美的期待遭到了背叛,这样的痛苦如火焰炙烤着我的身体,毫不留情地将我吞噬,寻找的意义在顷刻之间化作了焦炭。

      或许,再等等,等到石阁脱去了丑陋的面具,等到铁窗的幻影消失殆尽,等到我排除所有阻碍美的障碍。

      我从石阁边失落地离开,想着找一找明信片上的“度边有书47号”。

      陡峭的路。石块凹凸不平地随意地躺在地上,周围的罅隙里堆洒着密匝匝的石子,踏上去受力不均,与我的脚底板极不贴合。四十五度的大斜坡。每一步都需要花费巨大的气力。每隔几米都斜立着一个蓝色圆形垃圾桶,让本就逼仄的空间又多了一些烦乱。一切和我无关的东西都好像是赶制出来的,在我身边快速掠过,模糊不清的。

      我与旁边有一层铁窗。

      没有挂牌,也没有指示,只有“度边有书47号”,这让我如何寻找。街边复古的彩色房子好似城堡,橙黄色、嫩粉色、青蓝色,梦幻缥缈,像宫崎骏笔下的天空之城。两边的树长得奇异怪诞,枝条生长全然没有固定的方向,似水墨皴法画出来的嶙峋怪石拥在一团,仍令人无法看清,不可触及。一只毛色如奶牛的小猫竖着漆黑尾巴,踏在琴键似的斑马线上,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一个敞开的大门前折叠椅上坐着一个穿白色背心的男人,其余还有几个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天。“你好,你知道度边有书在哪里吗?”他用手指向自己侧边的身后,咕哝着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我礼貌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不抱希望地顺着他的指尖走去。

      雨下得有一阵没一阵的,水从石子的缝隙里漏走了,路面不一会儿就干了。海风带着潮湿黏腻的气息弥漫扩散,一点点渗进我的皮肤,呼吸的毛孔被堵塞,头发软软得塌在侧边,四肢变得无力,体内的闷热无法逸散。我走得好绝望,它一定是藏起来了。我毫无办法,因为拿不掉眼前的铁窗......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踢动着脚下的石块与疏密不一的草,望着自己的深蓝牛仔裤,在膝盖褶皱处一深一浅,像极了海边的潮汐,涨潮又落潮。在叹息中,我发现了那一抹特别的奶白色,是门框。门框的顶上嵌着一个黄铜色的号码牌“47号”。原来“度边有书”就在刚刚上坡的路上,我循环往复,一次又一次错过的地方。一盆巨大的盆栽立在门框的左边,故意似的遮住了我的视野,我只能从右侧的一半门推开它。屋内是暖黄色的光,有着自己的节奏与色调,女人坐在楼梯下的收银台前。空间不大。却摆着巨大的木桌,叠放着一本本包裹着透明书膜的书,墙上整齐地放着老书,不知道换过多少主人了。侧边的过道只能容纳两双脚的宽度,我倾斜着身体挤过别人的书包。暖黄的顶光融化了这里数不尽的书,将无数的语言、语法、思想融为一炉,此时此刻,它们就在我旁边,清晰可触。

      在楼梯口的桌柜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拱形玻璃罩住的石阁模型,并且,这个石阁模型之下竟然还藏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石阁,宛若宏大的宇宙中还存在这一个微小的宇宙,一个套着一个,唤起无限的呼应、对照与共鸣。于是我开始幻想,想象着一个的远比这个模型还要小得多、更加古老的石阁;想象着一个比刚才所见的真正的石阁还要大上无数倍、几乎可以容纳整个世界的石阁。

      我想了解这座砌体结构的前世今生,它的设计、它的建造、它所历经的风霜雨雪。于是,我向坐在收银台前的女人打听,她毫不客气地对我说,找文献书籍是我的事,她管不着,或者让我问下里面的那个人。我很难堪。一个亲切的手势邀请我坐在里间的大理石桌旁边,我赶紧说明自己想要找和石阁建筑有关的书籍,我以为他要把我说的东西输进电脑里,结果他什么也没做,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大理石桌上的白瓷盏,我刚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好像在他的脑宇宙里检索着什么,这样的凝神思索只持续了一秒钟,接着,他像在念一份无形的书籍目录似的,一口气说出十几本书来,而且每一本书都附带了出版社、出版年份。我惊呆了。看着我惊愕的表情使他感到高兴。他又问我需不需要了解一些古罗马时期的砌体结构,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洛可可时期的石砌?于是他又倒背如流地列举出若干人名与书名,并做了种种说明。开始我以为他是石砌建筑结构方面的专家。知道后来亲眼目睹别人问他别的各种各样的书籍时,我才明白,我遇到的这个人是个记忆非凡的天才,是一本包罗万象的百科词典和图书目录。

      我呆呆地望着这位有些不修边幅、衣着灰暗的怪杰,他带着灰色帽子,眼镜片有些浑浊,瘦削的脸上有大胡子,他总是驼着背在“度边”里前后挪移。他好像比某一领域的专家更了解那一门专业,他从不忘记一个书名,宇宙间的一种植物、一类昆虫。每一本书在他的大脑皮层的记忆装置上安了家,之后便不再搬家,永远地安居在了那里。我把他想象成那石阁,在想象里略去了他的残缺。

     “你可以帮我在这里找到一些吗?”

     “当然可以。”

      出于礼貌的客套,我干了一件大蠢事:我建议他把刚刚说的那些说写在一张纸上,这样方便他找。

      我立即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气氛,他向我掷来一道目光,像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与亵渎,高傲中的带着嘲讽。我感到他是国王,而我是他的弄臣;他是石阁,而我是匍匐在他脚下的朝拜者;他是琅嬛福地的洞山,而我是痴然注视的张茂先。

      他哈哈一笑,笑得有些落寞......

      “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个石阁很美?”

      原来不只我一个人把它称作石阁,而不是牌坊。

      他说出石阁的表情是那也虔诚、敬畏的,他抚摩、观察、掂量着书脊时的样子好像在完成什么仪式,那些书好像是他的石阁,他的世界。他像一位天文学家,透过镜片观测那些变换无序的天体,随着它们毁灭与重生。我看到了他的石阁,那我的石阁在哪里呢。

      我顿时感觉眼前的这个人真真切切地在我旁边——没有铁窗,触手可及。不对,他应该一直在我旁边,只是我从来没留意。他矮小的身型与这座小石阁模型并列在一起,显得有些怪异却又鲜活。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从一个人的眼睛中看见那样的情绪与力量,没有铁窗的阻隔——坚定不移的,不朽的。粗糙的脸变得如浮雕一般,在白昼般的暖光下沐浴,石阁又以神圣端庄的姿态在我心中重新焕发出美的生命力,它不再是那个令我失望、痛苦的石阁,我想象着,太阳煌煌的,石青色挂坠在天边,漂浮在水雾里,它直面夕阳,不卑不亢地地任凭残留的日光冲刷,慢慢退去了身上的黯淡与泥泞,于周围的环境遗世独立。组成它的石块沉静坐落在那里,由内而外放出朦胧的微光,错位的石块美如悲剧,宛若明亮的镜块相互映射,那是和谐中的残缺、错位与倒置,美得不可方物。

      那些个残忍的四月的日子,温暖的被寒冷的裹挟而去,不留下一点痕迹。浓稠的夜晚,落寞的夜晚,沉甸甸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掀开那层晦涩难懂的披风。空间里弥漫着压抑与痛苦,时间将一切面容模糊的事物拖拉着往前拽,好似拿一把沉默的镰刀走进轰鸣的工地,轰鸣声迟钝了我的感官,它们变得腐朽僵硬。远处的东西无法触及,太近的东西又令人沉溺。

      生命在行走,一个个尤利西斯们像我一样在寻找,像我一样问“边度”。

      现在,我回家了,又走在陡峭的石子路上。不需要再问石阁、问“边度”,我只觉得它们一直在那儿,真真切切地立在那儿,就在旁边......

       这里是板块的交界处,远方与近处的的关节点。广阔浓稠的黑夜不再令人畏惧,逼仄的小破楼不再是最初的废墟与遗忘之地,而是旁边,不是太近的东西,也不是太远的的东西。我并不想和自己玩无休无止的修辞游戏,耗尽心力地将自己放置在这样那样的空间里。在有一些时间与空间里,有我而没有石阁;再有一些时间和空间里,石阁和我都存在;而在另一些时间和空间里,石阁还在,而我已经死去,我可能只是一个胡言乱语的幽灵。我把自己的意识状态并列起来,把这个放置于那个的旁边,以便自己能同时用心地感知它们,时间在细微的感知中放缓放大。

      美好的四月,我趴在窗上望着外面的行人,我还可以下楼与他们愉快地交谈,不再有铁窗。石阁漂浮在四处,度边书店藏匿于四处,而我只要我旁边的这个,一切的不期而遇都在旁边,一切无限的美都在旁边,一切无限的自由也都在旁边。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