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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逝

烟雨墨怜 发表于 2022-06-06 21:47:51   阅读次数: 748861

2012年的春分,我们搬入古都南郊的城中村里。对于迫于生计落脚蜗居于此的我们来说,春天可能是最为残酷的季节。因为这时往往气候回暖、万物复苏,大自然的万物似乎都在拼命为人营造一个所有人都理应感到幸福的氛围。这种个人情绪与自然氛围形成的强烈反差,会使人久久陷入郁闷。

房子是古都市中心老区最为常见的类型:五六层的长块儿小楼,外墙上盖满被雨水搅成浆的小广告,从间或的空隙依稀能瞅见诉尽沧桑的破败褪色红砖。楼道里为秽语涂鸦与非人排泄物的瘴气所充斥。这里与古都最为繁华的地带仅有几街之隔,在大唐不夜城的辉火映衬下,这里的一切都透露着一种半死不活的调调。

我们一家三口是在姥爷去世后才正式入住的,他老人家生前总巴望着能见证我们在城市买房定居的时刻,但他在我们付完首付的次日便与世长辞了。葬礼上我面对着漆黑的厚重棺木,就在想就算仅仅是虚幻的希望,但凡有盼头他便能活下去,而如今姥爷只能随支撑着他的东西一同随风而逝了。

实际上搬到这里后令母亲头疼的并非姥爷或是阴沉的环境,而是恰巧住在对门的“疯女人”。疯女人,小区里的人都是这么叫的,大概是她素日习惯在垃圾桶翻找摸索,以及房子半夜经常会传来摔砸东西、尖叫哭声或是刺耳童谣的缘故,大家都对她避而远之。我开始也被她夜半的疯状吓到过,但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了。

我不晓得其中原因,但从周遭满天不安的流言蜚语中,也明白了个大概:

疯女人已经在这个小区独居度过五个春秋了,其实她最早并不疯,但是几年前因为车祸丧失了自己的孩子,丈夫也终身残疾,婆家说她“克夫”,是扫把星,与之断绝联系。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身体未受半点伤害,所以大脑才遭受了冲击,有些神神颠颠。

某次放学回来,我恰巧与买菜回家的疯女人在楼梯上相遇,她径直停下脚步,转头面带微笑地朝我打了个招呼。因为母亲的告诫,我只是杵在原地不动怯怯地望着她。自从这以后,我几乎每天放学都能“偶遇”疯女人买菜回家,尽管后来我每次都低着头匆匆离开,但她依然不曾间断地对我打招呼。甚至最后发现在上学时,疯女人一直在楼上窗边目送着我的背影。

但我们这些孩子们对于疯女人的态度更多是好奇,偶尔无趣时会成群盘踞在角落,像在动物园里,抱着奇妙的心情看着奇珍异兽一样观察疯女人的一举一动、揣摩她举止言谈中的所有细节、窃窃私语胡诌着其背后的真意。疯女人对此倒毫不介意,发现暗中观察的我们时,会远远地挥手打招呼。每待这时,成群的孩子们便会起哄着鸟兽四散、落荒而逃。

双方都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到后来甚至演变成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疯女人是未知的谜,而其本身也正是谜题的答案,我们偏执地认为,只要弄清了她,就能够顺理成章地摸透周遭的小小世界。因为我住在对门的缘故,理所当然地对她最为熟悉,所以被孩子们推选为出头鸟,和疯女人“亲密接触”,以验证我们曾经的某些不着调的推测。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迈着胆怯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朝正在翻找垃圾的疯女人挪去,然后学起她,故作稀松平常地挥手打了个招呼。疯女人对于我的突然主动接触显得有些受宠若惊……或是说像曾经被她打招呼的我一样胆怯。她从垃圾堆中起身,不知所措地回应过后,目光停留在我的手臂上。

“你的手链好漂亮啊,能让阿姨看看吗?”疯女人想去触摸我的虎眼石手链。

紧张的情绪蔓延全身,小腹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然而身体却被定格在原地,我想寻求伙伴们的帮助,但只能听得到背后的窃语与嗤笑。就在疯女人触碰到手链的刹那,一声怒骂犹如惊雷般传来,打断她的动作,疯女人触电般缩回手。母亲疯了似跑来一把将她推开,留下刻薄的警告言语后便扯着我回家。

疯女人不停地给母亲道歉,在母亲不再回头的最后,她微笑着对我挥手告别。

这天母亲给了我一顿毒打,然后哭着为我再一次绘声绘色地讲述我能够出生并可以顺利活到今天的种种不易,她说害怕我沾染上不该沾染的东西,以后也不允许和那些孩子们鬼混。这件事情被孩子们传开了,最后她只得带着我挨家挨户去解释说明原因,同时把针对疯女人的最难听的话语传遍大街小巷。此刻我才明白,孩子们对于疯女人的态度或许主要不是好奇,而是由好奇滋生的破坏欲。何况我们都能预见不会被任何人指责的可能,这更加重了破坏欲的分量。这种破坏欲也许就是那种最原始的,孩童对于弱小昆虫和小动物的态度。

母亲对我近似病态的保护源于终日的惶恐不安,我那两位曾胎死腹中夭折的兄弟正印证了这点。婆家曾如此“郑重”对待此事,所以自出生后我便一直活在溺爱伞下。我在周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四十度的高烧近一周都难以退下,就连托关系找的市里面最好医院的专家都束手无策。病急乱投医,向来迷信的奶奶卖掉后院养的母猪,请来了山上修行的道长。道长说因为我在壬午年农历十四,干支癸巳的子时出生,所以“晨浩”这个名字命中犯克。如果按照族谱辈分起名,即使五行缺土,靠一串虎眼石也能解决。在改过名字的次日,我的高烧就退下去了。

母亲除了洗澡(土克水)和必要场合外从未让我摘下过手链,她尤其不让我接触神鬼莫测或是隐秘事物。这样看来,母亲对于疯女人的所作所为似乎情有可原。事后母亲说我其实是一直是幸运的,至少在大难临头前就制止了厄运降临,在感谢道长和命运的同时,她再次郑重地向我讲述了一遍我能够出生并可以顺利活到今天的种种不易。

听过母亲的话后我反倒替她感到莫名的悲哀——如果自己没有出生的话,她或许会过得比现在更为幸运。天不想给你的东西,你是要不来的;而给你的东西总是带着刺,要么就拒绝,要么就连同刺一起接受。我想她一定是后者,毕竟当你是比较幸运的那个人的时候,你基本就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会是幸运的那一个。

但对疯女人而言,我猜她夜里的间或发疯或许是在纠结自己究竟为何会陷入不幸。

从这以后我也陷入了终日的惴惴不安,我害怕遇见疯女人,但又分不清是因为本身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每天等待放学回家的间隔就像是拷问,那段思绪侵蚀着我的神经。不过我愈发觉得“疯女人”似乎并不如我最初想象的那样疯。也许给某样事物命名,它就会以某种形式出现。命名中蕴含着全部真理,还有全部的谎言。有时候,它不仅能扭曲表象,甚至能扭曲事实。或许真正疯的并非是疯女人,而是命名她为疯女人的我们。

几天后的某夜凌晨母亲回家,那正是我出生的时间。她浑身都沾染着酒味儿,把我从床上拽起来,面如死灰,给我讲述起今天自己的遭遇。

母亲和几位客户在曲江那边郊区的某个小酒楼里聚会,也算是应酬。酒过三巡,有一位约摸二十岁出头的女服务生进包间,母亲说她打第一眼起就觉得这姑娘十分亲切,后面也交谈得投机,聚会的氛围被推向了高潮。散场时母亲和楼下老板提到这位姑娘,但老板却矢口否认她的存在。最后争论激烈,闹得所有人一同上楼找,却不见包间刚才那位正在收拾的姑娘。调过监控才发现,他们全程居然都在和空气说话。事情过于诡异,以至于某位客户花了很大的价钱,才把监控录像买下来,至今封存在保险柜里。

接着我点头听着她再一次呈现我是如何能够出生并可以顺利活到今天的种种不易,然后平稳地告诉她你可能是喝多了,工作太累了,快去休息吧。但等到把母亲安顿好后,我才注意到今天是清明节。这样的话,那位姑娘可能就是游荡在古都的亡魂了。

可是一件无法论证的事情,迟早会被说成是骗人的谎言。虽然我不愿去信她的鬼话,但是自己却下意识地在白日做梦,在彻夜清醒。我尝试把自己的遭遇和疯女人、游魂姑娘联系起来,试图找到一些共性或是关联。但是年幼的我对于死亡、灵魂以及逝去之人与生者的羁绊的相关思考尚停留在表层,一无所获。

生活的残酷性正在于此,当你迫切地想要得到某个问题的答案时,只会觉得自己是在黑夜中划船,在虚空中抓物。而你未曾想过的事物,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那天开始,我晚上开始频繁做梦,梦见逝去的姥爷、未曾谋面的姥姥还有那位游魂姑娘。有时候我会在半夜骤然惊醒,在某种冥冥的指引下走向阳台,那时姥姥或者姥爷会泛着淡淡的蓝光,杵在那里对我微笑,我倒也不害怕,只是微笑着打招呼回去,然后他们便提醒我赶快睡觉,终而逝去。但每到第二天醒来时我都无法确认半夜发生的事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是留下朦胧模糊的浅薄印象。某天夜晚我在梦里确定了自己身处现实,问姥爷为何频繁来见我,他只是嗔怪道:我和姥姥就是想看看你……

姥姥姥爷出没的节点对我而言既不是白昼,也不是夜晚,只是那时天空挂着一轮淡淡的月亮,他们与之相比仿佛是死人屋里一盏忘了熄灭的灯。

毕竟我与姥爷并不相熟,对姥姥的了解也仅限于母亲的叙述:姥姥常年患有重病,动过好几次手术,医生都说她能坚持到这个节点简直是奇迹。姥姥生前最大的心愿是看着小女儿顺利出嫁,但在亲家双方谈妥的第二天,她就随风而逝了。母亲因为和父亲隔天在市里添置首饰,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姥爷生前曾对我说过:人固有一死,你在意我,我就重于泰山;你不在意我,我就轻如鸿毛。不过说心里话,我觉得自己最应该梦见的其实是疯女人,毕竟他们早就随风而逝,仅在大脑皮层的褶皱里留下些许痕迹,而她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的,在我清醒着的现实中留下的印记深刻。

渐渐的,疯女人夜半发疯的频率减少了。由于她的安省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满天不安的流言蜚语开始向其他地方转移了,它当然不会消失——根本没人指望过、期盼过它消失。因此,在确定周围没人的情况下,我在与疯女人偶遇时会给她打招呼,但她就像当初的我,只是低着头匆匆离开。

一年多过去,家里的事业逐渐有了起色,等到2013年年末,我们便有了足够的资本去搬家。那天是重阳节,在最终敲定新居位置、交完首付后,父母当晚就带我去给姥姥爷爷烧纸。对着粉笔所圈定结界中的火焰,母亲汇报完近况,然后缓缓地诉说起我能够出生并可以顺利活到今天的种种不易。

看着母亲喃喃自语的样子,我就在想无论是母亲、姥姥、姥爷还是疯女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我们的思想或许就像古都里飘荡而居无定所的游魂,时常会感到疲惫无助。信仰为此而生——古代是图腾、领袖;现代是宗教、偶像,或某种隐秘的意象。说到底,我们只是渴求着一种能够追捧的事物而已,只要能聊以自慰、填满自己空虚,无论是什么都不会介意。

就像是现在烧纸,即使在中国这样的无神论国家,古往今来,人们也都习惯向先祖神灵祈祷以求万事安康。

在这座房子睡下的最后一晚,我梦到了疯女人,这是近两年来我第一次梦见她。那是一个十分漫长的噩梦,在孤独之中我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然后我看见了一团漆黑,迈起沉重的步伐跟着它走了好久,最后看到了疯女人。她像第一次偶遇时那样对我微笑着打招呼,但不等我回应,疯女人就被那团漆黑附着,她变得浑身是血,时而尖叫着、挣扎着,时而高歌着忧郁破碎的童谣,时而凝视着我,一遍遍地呐喊:

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可我只是杵在原地,静静地凝视着疯女人被漆黑一点一点蚕食殆尽的每一处细节,直到最后她整个被吞没。

然后我醒了。

第二天因为搬家我提前放学回来,发现小区楼下被封上了警戒线,道路里外三圈被聒噪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警察和医生在忙碌不停。打听过才知道,疯女人半个小时前从楼上摔了下来,当场死亡,原因还在调查。我被埋没在人群里,疯女人随风而逝了,但耳畔却尽斥着本应一同而逝的满天不安的蜚语流言。

死去的人不一定会变成鬼,但活着的人却不一定不是鬼。

有人说,在梦里预见死亡,像是濒死的人看见自己已经死去的尸体。那么我梦里被疯女人求救、预见疯女人的死亡,其中又暗含着怎样的隐喻?

即使是圣贤孔子,也无法肯定地否认鬼神的存在,只能给出“人事未尽,焉能事鬼”这种模棱两可的答复。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与曾经那一次次重复、像旋转木马般不断循环的日子告别了。偶然一次不算数,我并不想对曾经的往事妄加揣测。能够做的,只是留下疯女人坠死当日的报纸,纪念以前那段天真的时光。同时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即使时间会不曾间断地推进,记忆与教训也不会随风而逝去。

可自从搬家后,我既没有梦见过姥姥姥爷,也再没有梦见过那个曾被我遗落在梦中失眠里的女人。


评论(2)

张牧笛
评分
86
一段平凡的日子,一段早已逝去的时光。总有一些瞬间,让人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所有在读者心里荡起的回声,既是文字的馈赠,也是岁月的馈赠。

何天平
评分
87
无论人物或者叙事都似乎在刻意扣着些什么,没能放在若有似无之间,故事也因此有点紧巴巴的。

于文
评分
84
文字不错,叙事应该有收有放,才更有起伏

刘杨
评分
86
作者的想象力和营造故事张力的能力十分出众,且对人生和社会有一定的思考,语言表达也较为清晰。可以减少那些直接的议论性的话语,融入在故事里交给读者理解,进一步打开文本的理解和阐释空间。

张引墨
评分
85
作者用平实的笔调,写了一个“人怎么看待自己未知的世界”的故事。 在“世事艰难”的生命体验中,一遍遍从母亲口中讲述:自己孩子能活下来是多么不易。 不一样的写作内容选择,独特的观点,希望继续保持。

顾奕俊
评分
85
有很好的讲故事的能力。看似诡异的故事背后,是令人唏嘘的世间百态。

吟光
评分
95
结构完整,语言成熟。老房子和鬼神之说,疯女人的死亡,暗示性的梦境等意像吸引读者眼球,使文章独具特色。结尾震撼,引人深思!

庞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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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作者似乎于生死之间感知到某种存在于人类本质的、彼此共通的游离感。这种思考不可谓不高级,但就作品内容而言,未能很好地支撑起作者意欲表达的观点。

朱婧
评分
87
作者选择一个奇特的角度,无论是在搬去城里之前去世的姥爷,还是小区里神秘的疯女人,启发“我”的是我对“半世界”(鬼魂幽灵所在的世界)的想象。文末疯女人的死亡,连同我的鬼魂入梦的消失,亦好像是命名为现实的结界的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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